第9章
作者:闲野斋主    更新:2021-12-07 08:21
  然后,又让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相互吐口水,扇耳光,直到打得脸部红肿流鼻血。到七点半又全体站在学院门口的高凳上挂牌示众,口里还必须不停的念着:“我罪该万死,我是牛鬼蛇神。”你还记得音乐系的作曲家贺音晨教授吗?他可惨呢!已是五十的人了,昨天却被两个红卫兵同学驱赶着拉一大车粪到市郊的农场去,中午饭也没给吃又往回赶。在通过二公里长的南滨江大桥时,贺教授实在走不动了,便挨了红卫兵的皮带抽打,他只得爬起来坚持前进。没想到红卫兵却命令贺教授推着大车跑步过桥,他们却骑着自行车在后面驱赶,跑慢了就用自行车冲撞和皮带抽打。回到学院时,贺教授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两条腿肿得像电线杆一样。还有话剧表演系的史诺丹老师,因为曾经在苏联莫斯科艺术学院留过学,而被挂上苏修间谍的大黑牌子,并挨了毒打。附属戏校方面的服装、道具、剧本都被作为“四旧”和“封、资、修”的东西火化了,整整烧了两天两夜。前两天被揪斗的不少男教师被理了阴阳头,红卫兵又把反动分子之类的标语贴在他们身上;女教师则被从头顶淋下墨汁,再挂上“黑帮、黑鬼”的牌子一起游街示众。……
  读着高松老师的信,周星的心不寒而栗,难道这些为繁荣祖国文化艺术事业,为国家培养了一批批艺术人才,甚至在国际上为祖国争得过荣誉的新老艺术家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坏人、敌人?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想寻找一个正确的答案,但向何处去找寻?现在全国不正掀起大串连和上访的高潮吗,毛主席已经八次接见了全国的红卫兵和革命群众,为什么不去北京?说不定在北京还能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呢。主意一定,周星便约了本单位具有相同想法的美工刘剑、音乐干部孙悦汉、舞蹈干部万山红、文学干部高峰和群众文化干部赵文斌,一行六人踏上了北京串连的征途。为了活动方便和体现行动的组织性,大家临时成立了秀江市红艺兵战斗队,每人还佩带了一只红袖章。
  南方的十二月虽不像北国那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寒风也是凛冽刺骨的。六人都没有去过北京,北京的严冬究竟有多寒冷只是道听途说,大家只有把能带的防寒衣物都带上。没想到秀江火车站的第一道关就把大家难住了。火车在秀江车站按规定只停三分钟,可买了票的乘客和不买票的红卫兵站满了月台,根本上不了列车。列车已是严重超载,所有的门都打不开,所有的窗户都已拉下,防止有人爬窗上车。这群文质彬彬的红艺兵和大多数旅客只能是气愤地踢着车门大声叫骂,然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列车已经拉响了汽笛,剩下不多的时间正一秒秒的逝去,怎么办呢?紧急之中只见几名红卫兵冲到车窗下,手起砖落砸烂了玻璃。下面的红卫兵抬起一名挥舞着匕首的红卫兵越上了窗口。里面的人想阻拦,持匕首的红卫兵大喝一声:“不怕死的就过来!”面对寒光凛然的匕首谁愿意见红呢?于是红卫兵们攀进了车箱,跨越椅背和人头鱼贯而入。红卫兵们穿的都是军装和仿军装,左手都佩带红袖章;而周星一行出发时都弄了一套时髦的旧军装穿上,加上左臂的红艺兵和红卫兵袖章只是一字之差,大家也就借了光,很顺利地上了车。
  这哪是列车,简直就像一列流动的人库。车箱中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像货物一样一件挨一件紧靠而立,坐位底下也躺着人,行李架上也躺着人。空气中散发出又闷又怪的气息。个子高大的刘剑是广州美院毕业的,他一边跨越一排排的椅背,一边回头说:
  “大家跟上,车厢中是没办法了,我们到车厢连接处去想想办法。”
  可当大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到连接处,情况同样是糟糕透顶,连厕所中也拥挤着五个人。
  “没指望了,到处情况都一样,我们就在这里先呆着吧。”周星建议道。
  这是真正的连接口处,寒冷的北风从软折页片下的缝隙中呼呼的灌入,交叉口相迭的钢板不断来回错位。也正是这原因此处的人相对少点。有什么办法呢?大家只得绝望地放下自己的行李。原来呆在这里的几个人很不乐意有新人来分享这可怜的空间,但望着这六位冒牌红卫兵又不敢得罪,只得不情愿的忍下了。女同志在任何时候都是心细和爱卫生的,万山红把带来的一块大大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又指挥大家用行李包将风口堵住,一次艰苦而又难忘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没有食品,没有水,没有列车员,男人和女人的大小便都各自想着奇怪的办法就地解决。人们在昏昏沉沉中煎熬着,上车时的满腔激情已化成一个朦胧而美丽的梦。大家的话也越来越少,天气也越来越寒冷,特别是晚上凛冽的寒风堵也堵不住。早该退休的列车,像不堪负荷的老牛呼哧呼哧的行进,任凭乘客百般地诅咒、谩骂、仍然是无动于衷地慢慢走着。它偶尔“呜”的长吼一声,抗议般的告诉人们:你们难道还希望我快点吗?我没倒下就算是万幸了。
  半失控状态的列车,载着这些半失控状态的人。沿途车站不断地重复着秀江车站发生过的造反蹬车故事,但现在造反勇士们再勇敢也没有用了,车上几乎大部分窗都没有了玻璃或是根本用不着关上。窗户张着大嘴大大方方地告诉车下的人:造反派的勇士们,欢迎你们登车免费旅行!不过,现在活人仓库容量已达到了极限,你瞧!窗户口不正往外递出半死不活等待抢救的病人吗!
  车中坚强的勇士们以最大的毅力忍受着饥寒交迫的威胁,虽然北京行的目的各自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大家都在掐着指头算到达的日子。周星望着垂头丧气身体较为单薄的万山红说:
  “万大姐,快了,明天就可以到北京了。这一路上恐怕数你是最难熬的了。你怎么会睡不着觉?我们把最好的位置都腾给你了。”
  “我能跟你们比吗?你们都是男同志,特别是你和刘剑,我真服了!站着都可以打瞌睡。”万山红的回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搞文学的高峰曾在部队当过文化教员,他插话道:“那是没办法的,我们都不能跟他俩比,他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
  欢喜斗嘴的刘剑说:“你们都别卖老了,我们这里除赵文斌年纪稍大,谁都别提老字。”
  列车突然一阵急刹车,没站稳的人都被晃倒了。出了什么事了?有人把头探出窗外。过了一阵,消息传了过来,原来是前面车站的几百号铁路工人在闹卧轨罢工。这下可麻烦大了,不仅是这辆车不能开,这条线上的车辆全得停下来了。列车中传出一阵不安的骚动,有的红卫兵在骂人:
  “铁路上是怎么‘抓革命、促生产’的?肯定是有阶级敌人在搞破坏,要不就是走资派在捣鬼。”
  一位老工人模样的人横瞅了那红卫兵一眼说:“抓革命,促生产,怎么抓呀?当干部的大都挨揪了,造反的工人也不上班了,铁路大动脉上一片混乱,坚守岗位的工人又能如何?就拿我们乘的这辆列车来说吧,从南到北几千里,原来车上是有列车员的,可红卫兵和造反派把卧铺、乘务员室全占领了,乘务员不下岗又能怎办呢?开口就是有坏人破坏,哪来那么多坏人?你没听说吗?前面卧轨罢工的都是铁路工人。”
  “他们是哪派的?”红卫兵小将又问。
  “我怎么知道是哪派的?这年月谁都可以造反。不愿上班的打着造反有理的旗子闹革命去了;坚守岗位的因为失去工作条件,也被逼得造反,去争取正当的工作条件和权利。闹事的不是‘造反派’就是‘保皇派’呗。”老工人答。
  老工人这段精辟的论述直说得周围的人纷纷点头,红卫兵小将哑口无言。
  前面传来正在与卧轨工人谈判的消息,但谈判的时间是那么漫长难熬。这是河北境内,周星和同伴们一样,是第一次看见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但此时只有周星和刘剑饶有兴趣地在欣赏这银装素裹的世界。万山红他们冷得直埋怨衣服带少了,其实,大家都倾其所有了,只能怨南方人的冬装本来就单薄。
  列车终于越过了人为的最后一道封锁线,缓缓地向祖国的首都北京驶去。
  红艺兵被接待站安置在文艺界的一个接待分点,北京市新文化影剧院。小小的影剧院已经竭尽全力了,但仍无法安置日益增多的文艺界上访串连人员。气温已近零下20℃了,吐出的口水落地成冰,可接待点连被子都没有。走廊上堆放了大量的稻草包,那其实是抗洪用的沙石包,现在却成了众人的御寒棉被。有什么办法呢,你就是把接待工作人员打死,没被子还是没被子。周星过去下山区农村体验生活时用过这玩意,也制作过这种草包。他毫不在意地抱起几只草包,便向安排的住处剧场舞台上走去。刘剑、高峰等人也抱起草包跟上,只有冷怕了的万山红还在质问接待人员:
  “你们想冷死人不成?这么冷的天,连被子也不发一床,没得垫的至少也要发一床盖被,那怕是一床毯子也行。我们是人,不是牲口!怎么叫我们钻草堆?”
  接待人员耐心地解释:“同志呀,串连的人有百万之众,在这种情况下做被子都来不及,何况现在生产体系都瘫痪了,将就点吧。学学井冈山的老红军,盖一盖稻草被也是一种锻炼嘛!你放心,冷不死你们,我们有数,舞台前后都有暖气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