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李约    更新:2021-12-07 06:59
  赌徒们大都喝得带有酒意,不断喝么喊六,要大要小,放浪形骸,原形毕露,平日的拘谨或是官架子全都没有了。
  中间有一场是赌骰子,一个玉碗里放着三粒骨制骰子,大家用手抓起来,丢在碗里比点数多少。这种赌法最简单,输赢也最快。骰子在碗内翻滚跳动,掷的人心脏会随之跳快,似乎要从嘴里跳出来,而骰子在玉碗跳动的声音,有的人听了有如财神奏的仙乐,叮叮噹噹,大批金子由天而降;有的人却如同听到丧乐,一滚之间,万贯家财随之灰飞烟灭!
  做庄的正是嫪毐,他今天喝了不少酒,至少有个起、八分醉,英俊白皙的脸像涂上了一层胭脂,显得格外鲜艳。
  “快下注,下多赔多,下少赔少!"他吆喝着。
  所谓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长信侯虽是锦衣绣袍,金环玉带,可是怎样看都不像一个南面称孤的君侯,他这一吆喝,却十足是个邯郸市井的破落户子弟。
  围着几案而坐的有十多个人,其中有亲贵,也有侍中,围在外面伸头看热闹的人,却多得难以计数。
  桌面上全是玉牌筹码,小则黄金一两,大则百两。要下注先换筹码,不过有人输急了,身上临时掏出传家之宝或房票地契,只要庄家承认,也能作价直接押上去。
  也许正如吕不韦所说,他市井本性难改,已经贵为君侯,享有南国封邑,赌钱取乐倒也罢了,他仍旧喜欢出老千耍花样,为的不是赢钱,而是喜欢没有人识破的那股得意和做假时的紧张刺激。
  今天他几乎赢光了桌面上这些人所有的钱,没有人相信堂堂长信侯会像无赖一样耍假,就是有人怀疑也不敢说出来。
  他的面前堆满了玉牌筹码,大大小小不下万两,另外还有一些地契房票和有价证券。
  “押好离手!"嫪毐大喊:“掷啦!四五六通吃!”
  他将骰子丢进玉碗,骰子不断翻滚,叮噹作响,果然粒粒都是"六"面向上,整整十八点。按规矩三粒骰子同点就是"豹子",庄家掷出六豹,押家就没有资格再赶,又是一把通杀。
  其实长信侯玩的并不是什么高明手法,只是预先在锦袍的袖袋里,装了三粒一模一样的骨制骰子,这些骰子都灌了水银,只要平时练习,就能随心应手,要掷几点就是几点,然后在赌的时候,找机会将原来经过大家检查过的"真骰子"换掉。
  “啊哈!"围观者大叫:“君侯真的是手气顺!”
  赌桌上的人一个个脸色铁青,一肚子的委屈,但不敢作声。哪有这么好的手气?接连着七、八次通杀!
  他们不敢也不愿怀疑堂堂的长信侯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可是就有一个年轻的郎中不解事,他已输得满脸通红,额头上冒汗,在灯光下显得油光光的。他口里喃喃说着:“莫非骰子是假的!"一边用手去抓骰子,想拿来检查。说来也无可厚非,输急了的赌徒都会有这种动作,并不一定是真有怀疑。大胆!
  说着他连骰子带玉碗,抓起来向这名郎中劈头砸去,郎中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敏捷,他头一气没击中,玉碗飞出去在一根铜柱上砸得粉碎,当然骰子也飞进人丛,不见了踪影。
  “来人!"长信侯怒气未消,大声吆喝:“将这大胆小子绑起来!”
  谁知这名郎中年轻气盛,加上今夜一场豪赌已将祖业输光,他只想摸摸骰子都不可以吗?这时他已豁了出去,不怒反笑,沉着地说:
  “且慢,赌场上一律平等,不分长幼尊卑,连父子也不留情,输多了,检查一下骰子有什么打紧!”
  “这小子还敢如此嚣张!给我绑起来!”
  诸亲贵显要一看出事,深怕连累到自己,传出去有损清誉,一个个脚底抹油,偷偷溜走。只剩下一个五大夫因和这名郎中的父亲是生前好友,他不忍故友之子遭到危险,连忙上前劝解说:
  “君侯,姑念他年轻不懂事,加上输多了,一时情急,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就饶恕他一次吧。”
  “不行,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子,竟敢说堂堂的长信侯赌假。"嫪毐依然暴跳如雷。
  “是啊!是啊!这小子真的该打!"有些生性喜爱奉承拍马、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一旁煽火。
  “本人宫中侍奉主上,王侯将相见得多了,一个小小的长信侯也不见得吓得住我!"年轻郎中宁死不屈的武士精神显出来了,他拔出佩剑,瞪大了眼睛说。
  “混帐东西!"嫪毐平日受惯谄媚,哪受得了这种话:“你们还不将他拿下!”
  众人一看年轻郎中拔剑,知道今夜有场流血的好戏可看,纷纷散到四周,中间留下一块空间。
  只见应声跳出四名短衣垂冠,嗔目不语的剑士。一名似乎是领班的秃头剑士,艰难地一个个字说道:
  “小——子,你——是弃——剑——投——降,还是——想死——在——我们——剑下?”
  “不要多话,手底见真章!"年轻郎中首先出剑,攻击那个领班。
  只是这小子骨头虽硬,剑术却不高明,只过了不到十招,剑就被剑士领班挑脱掉地,喉咙也被他的剑尖抵住了。旁边很快有人带着绳子上来,将他五花大绑捆得紧紧的。嫪毐哈哈大笑,不分青红皂白,上前先给了他一顿拳打脚踢,然后在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痰说:
  “小子,别跟你老子瞪眼睛,你见王侯将相见得多了,可知道我这个王侯不是一般人,你老子乃是当今秦王的假父!你还服不服气?将这小子吊起来打!”
  朝野对嫪毐和太后的关系,早已传言纷纷,今天由嫪毐酒后吐真言,亲口证实,周围的旁观者不禁哗然。
  府中仆人将这名郎中吊到大厅屋梁上,用皮鞭猛抽,不到一会他就鼻青脸肿,衣服破碎,痛昏过去。
  “弄醒再打!打死丢出去!"嫪毐还意犹未尽。
  “君侯,不能再打了,"那位五大夫在一旁苦苦哀求:“再打真的会出人命,他是我故人之子,看在老臣面上饶了他吧!”
  “既然是你的世侄,那就交给你管教,今后不得如此无礼。”
  “是,老臣遵命,"五大夫转向带来的侍仆说:“将公子解下来,扶到我车上去。”
  嫪毐不断得意地大笑,大厅中众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正视。
  6
  秦王政跪坐在中隐老人前面,刚陈述完那名郎中哭诉的长信侯府事件。
  老人仍像以往那样闭目沉思。
  “老爹,我该怎么办?"秦王政追问:“嫪毐当着那多人面前自称是我假父!”
  “仍然是那句老话——投鼠忌器。”
  “又要我置之不理?忍下去?”
  “事情本来简单,"老人微笑着说:“将嫪毐抓来脱掉衣服检查就是,但问题是假若检查出他真的不是阉者,你要如何处置太后?你又将何以自处?”
  “……"秦王政默然无语。
  “现在,我将我所了解的你的个性,向你作一分析,然后由你自己决定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个性和这件事的处理有所关联吗?"秦王政不解地问。
  “当然有关系。"老人肯定地说。
  “那我对自己的个性非常清楚。"秦王政用的是充满自信的口吻。
  “不,孩子,"老人摇头叹息说:“你说这种话就表示你自知之明不够!”
  秦王政惊诧地看着老人,老人又闭目不语。很久,秦王政才蓦然惊觉,长揖行礼说:
  “嬴政知道错了,请老爹指点迷津。”
  “哈,总算孺子可教!"老人睁开眼睛微笑。
  “老爹现在可以说了吧?"秦王政也像孺子般撒起娇来。
  “知人难,知己更难!"老人停顿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
  “铜镜鉴人,是一个样子,水中照人,又是另一个样子,可见想知别人,你所见到的只是部份形象,不一定和其他人相同,也不一定是这个人的真相,所以说知人难。”
  “那自知更难呢?"秦王政提起了兴趣。
  “自知更是没有一点凭藉,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再加上别人一些批评的印证,让自己认为自己就是这样,其实人最难知的还是自己!”
  “老爹,对你的话我还是不太懂。”
  “你看得到我的睫毛吗?"老人问。
  “看见了。"秦王政答。
  “看得到你自己的鼻子吗?”
  “只见到一点鼻尖。”
  “眼睛呢?”
  “眼睛如何看得见自己的眼睛?"秦王政不禁大笑起来。
  “那你知道你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当然知道。”
  “看不见从何知道?”
  “从铜镜里见到的,水面上也常见到,还有别人也会告诉我。”
  “所有铜镜、水面和别人告诉你的都是一样?”
  “不一样。"秦王政摇摇头。
  “那你要相信谁呢?"老人注视着他问。
  “最明亮光滑的铜镜,最平静的水面,最对我无所求的人!"秦王政迅速地回答。
  “假若你房中的铜镜都是不够光滑明亮,所有周围的人对你都有所求,那怎么办呢?”
  “换掉不够光滑明亮的,多找那些无所求的。”
  “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老人正色地问。
  “嬴政如今已明白对自己是一无所知。"秦王政惶恐地回答。
  “也许在你周围,老朽算得上是最无所求的人,也许还算得上明亮光滑,你愿意听我对你作点批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