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起风
作者:小川爱理    更新:2021-12-07 06:57
  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醒来时又思前想后,几日下来,人看起来有些憔悴。今日懒在床上,思量下一步棋该如何走,一直拖到晌午,才顶着一双熊猫眼,呵欠连天的坐在弘德殿御座中捧着《帝王之道》翻看着,本为平心静气,却被密密麻麻的文章弄得愈发烦躁,背是背不过,只好抄。我提笔抄下一行“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不逆天理,不伤情性……”
  “啷当”!矮小清秀的宫女手上的茶盏颠了颠,战兢兢地扑通跪地。
  我一面低头书写,一面冷声问:“你看到了?”
  “奴婢什么也没看见!”宫女浑身汗出,脸色煞白,磕头不住。
  我不容她解释:“童儿,不消我教你,莫弄脏弘德殿。”
  “是。”月童微躬身,上前一把抓住宫女的细胳膊,将她连拖带拽的弄走。
  “奴婢知罪!老祖宗饶命!饶命啊……”宫女嘶哑的喊叫愈来愈远。
  月童将宫女带走后,我忽然觉得心气顺畅不少,想喝口茶,却发现茶水撒了大半,又发躁喊:“芊儿,你跑哪去了?还不快上茶!”
  “主子。”芊儿徐步走入殿中,瞧见御案上有些许茶污,暗忖,方才不是奉过茶?怎得又奉?欲问,瞧我眉眼没个好颜色,不敢开口,将御案收拾干净,出殿另换茶,一头碰上提着青霜剑的月童,霜气逼人的银剑上红花怒放。芊儿霎时呆住,战抖抖地直瞅着面不改色的月童入殿,伸了粉舌缩不回去。
  “芊儿,额娘可在?”弘历唤她多声,见她仍两眼无神,似脱了窍一般,只得高喊:“芊儿!”
  “啊?”芊儿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盏顺势摔了个粉碎,她顾不得清理,赶紧施礼。“奴婢请四阿哥安。”说罢,拍了拍胸脯,逸步而返。
  弘历心下奇怪,她因何吓成这副模样,旋即摇头轻笑。
  “主子,四阿哥来给您请安了。”芊儿的嗓音微颤。
  弘历?我放下湖笔:“让他进来。”
  芊儿不敢看月童,又逸步出去。
  弘历入殿一整衣冠,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弘历请额娘安。”
  “起身吧。”我吩咐芊儿上茶,将弘历上上下下瞧了个仔细,几日未见,他又长高不少,心里格外欢喜。“近来安否?”
  弘历见我形容憔悴,攒起豪眉又松开,拱手道:“劳额娘挂念,一切安好。儿臣今日来是想跟额娘讨个伴读,额娘能否应儿臣?”
  我哂笑,点头道:“自然,甭说伴读,即便是童儿,你若借,为娘也照样应你。说吧,你要讨谁?”
  弘历欣忭道:“月洵!”
  笑容凝住,须臾,我敛笑垂首不语。
  弘历惑然问:“怎么,额娘不舍得?”
  “平白的为何选他?”我心底滴着泪,吞悲赸笑。
  弘历未察觉到我神色异常,依旧沉浸在往事中。“儿臣犹记得幼年在额娘府中的欢愉景象,墨香琴音悠扬,晚菊笛声醉人,白樱、玉素舞姿绝美,月轩、月宸等人满腹经纶,而月洵乃此中佼佼者,曾受圣祖褒奖,儿臣与他又熟悉。因此,儿臣想,选他最为合适,只是,他们如今是否仍在月府?”
  “他们——”我闭上眼,强咽热泪,深吸鼻气,睁眼心痛道:“不在了。”
  弘历仍不解:“去了何处?”
  我哀叹:“酆都。”
  “阴曹地府!”弘历方悟,惊得目瞪口呆,又倍感困惑。“因何而亡?”
  我双手交叉,面色恢复如初,冷淡道:“因我。”
  弘历黑眸渐露怒色,双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儿臣不懂!”
  昙花一现,多美啊,何必让他知道花染上了血呢。“他们是为我盛开、为我凋零的月下美人。”
  “儿臣没想到额娘竟是如此残忍、冷酷无情之人。”弘历重一拍身旁的檀木茶几,抄起青花茶盏欲摔,终忍下放了回去,埋头咬着薄唇。
  “弘历,为娘能给你的教诲无多。有件事,为娘希望你忘记,你从来未住过月府,你儿时住过的地方只有雍和宫。”幼年之事虽会因时间而淡忘,我反复叮嘱,是怕他淡而不忘。
  弘历蓦然抬头,心上仿若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又是为何?”
  “为娘……”我刚张口,瞧见芊儿进来,便合上嘴。
  芊儿已无惊惶,从容施礼道:“主子,朱轼朱大人、及沈近思沈大人有急事请见。”
  “请。”我端正身体,问弘历:“你要留下还是走?”
  弘历想了想道:“儿臣留下。”
  我本意也期望他留下,有些事,希望他心中有数。“行,不过你得把嘴缝住,不许插话!”
  “儿臣明白。”弘历微点头。
  说话间,身着官服的两位重臣已慎步走入,恭谨跪拜:“臣,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朱轼/都察院左都御史沈近思,叩见永清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素手一抬:“二位爱卿免礼、赐座,”
  二人起身挽袖时瞥见弘历,吃了一惊,慌忙要跪,弘历稍抬身浅笑着扶了扶他们,一言不发,又回坐。
  我见他们有些拘束,倩笑道:“不妨,有事只管奏来,无需忌讳。”
  朱轼猜出我的心思,厉色问:“公主昨日缘何不见吾等?”
  我脸一红,胆气虚怯,看他如同看老师一般。“本公主因私事绊住了脚,怠慢二位爱卿了。”
  朱轼细瞅我冰眸略有躲闪,也未追问,咳了一声道:“公主言重,公主可知云贵广西三省总督鄂尔泰密旨回京之事?”
  “什么?”我矍然问,大恼快速一转,肯定道:“绝不可能!三月份他还要奏剿平丹江、九股等处生苗之事,怎会回京?”
  此话一出,弘历怛然瞪着我,不用想也知道他在吃惊什么。朱轼看向弘历,蹙了蹙眉,侧头问我:“这么说——鄂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么,西北用兵事宜是否尚有回旋的余地?”
  我捧着芊儿奉上的碧螺春,啜了一口问:“朱大人反对用兵?”
  “是,公主何意?”朱轼直截了当的回,又问我意。
  一个字!“败!”我咚的放下茶盏,郑重其事道:“而且,无法改变!但也不能坐视不管,两军一旦开战,一年两年是打不完的,本公主等不了,尽量将损失减到最低吧。”
  我口气半露半藏,朱轼听得出来,只挑重点拿来问:“不知公主如何打算?”
  打算?一个欲死之人能有何打算?只好留给弘历解决,这便是我留他在此的目的。“本公主座下死的死、去的去,所剩无几,靠你同那些个老头儿,恐怕他听不进去。不能摆平他,任何打算都毫无用处,我仅能保住极少的一块田,剩下的,权当喂狗吧。”
  “别无他法?”朱轼无奈又不甘心。
  “别无他法!”我说得斩钉截铁,旋即瞄着垂首喝茶的弘历,意味深长道:“不过,倘若出征的兵丁、将领等名单定下来,我倒可以拿它做文章,从中买通一两个人暗中通信这不难,至少,能够令我手中那部分按兵不动,好为某人养精蓄锐,等将来条件成熟,他们便是冲锋陷阵的精兵强将。”
  “公主的意思是——”朱轼把眼瞅弘历一瞅,眉开眼笑与我对视,彼此心照不宣。
  我掩口胡卢:“这下,朱大人心里可畅快了?”
  朱轼满面生花,起身跪拜道:“公主高瞻远瞩,老臣惭愧。”
  我挥手让他起来,冰眸转向始终低眉顺眼的沈近思问:“沈大人有何事要禀?”
  沈近思的视线定格在我脖子以下,慢声细语道:“老臣闻得嘉善县降甘露,形如脂凝、口味甘甜,此事,想必不日蔡仕舢便会奏报朝廷、邀功请赏。”
  又来了!头疼!血?哪来的?鼻子?鼻血!
  朱轼一个箭步冲到御案前,莫知所措。“公主这是怎回事?”
  “额娘!”弘历一把推开揽着我肩膀的月童,抽出我腰间挂着的罗帕堵住我鼻子,朝朱轼大吼:“快!快传御医!”
  御医还不如月童,况且又非大毛病,上火而已。“不必,今日就先谈到这儿吧,本公主改日再召你们入宫详谈。弘历,抱我回宫。”
  朱轼、沈近思见此,躬身道:“臣等告退。”
  他们刚迈出殿门,芊儿便走进来,又瞧见血,打了个冷颤。“主子。”
  我带着鼻音问:“何事?”
  芊儿不敢撇头闭眼,硬着头皮回:“御花园搭了戏台,皇上邀请诸王及其府眷听戏,女眷已到绛雪轩,皇上派苏培盛请主子前去。”
  我痛快答应:“好,你回苏公公,我打扮一下自会过去。”
  “是。”芊儿微屈膝,领命而去。
  “额娘……”弘历颦眉忧目,有些担心。
  我抬手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你什么也不用说,陪额娘听戏吧。”
  弘历欲劝,见我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胸中了然,应了一声:“嗻。”
  想见胤禛,同时,要把陆玉莲入宫之事告诉允祥。风,刮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