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寒霙
作者:小川爱理    更新:2021-12-07 06:57
  柔软黄绒遮掩的马车外,寒霙大朵大朵飘落,纯白罩在墙角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乞儿身上,宛若一只可怜且饥饿的雪花狮子狗。然车内,却暖如阳春三月,自各色糕点散出的诱人香气,仿佛百花争艳,竞相展姿。食物的香味悄悄透过车窗飘入乞儿冰凉的红鼻子中,泪冻结,崩裂于地。
  我往蜜唇里送着萨琪玛,咽罢,露舌一滑唇,懒洋洋的抱着朱漆梅花手炉,不时瞄一眼弘历,幸好有他陪伴,一路上不至于寂寞。
  “额娘,您不能住乾清宫。”弘历拉长着脸,愀然不乐。
  弘历一提,我便想起今儿早上走时,为了我住哪儿的问题与胤禛大吵,我坚持住乾清宫,他偏挑离他近的永寿宫。那是谁住的地儿?妃嫔!我才不住!“哼”我嘴一歪。“你皇阿玛打的什么谱,我能猜不出?休要劝我,一提起这事儿,我就头疼。”
  与此同时,在另一辆马车内,胤禛揉着额头同允祥亦谈起此事,末尾落了句:“她怎这么倔,一想起来,朕就头疼。”
  相同的思念,只可惜,各自不知。
  行至金水河,下马车换乘暖轿,我披上翠云裘,提着手炉站在桥边,凝视微结冰的河水。
  弘历走到我身旁,见我盯着河水发愣,疑问道:“额娘在想什么?”
  我侧头看着弘历一双炯炯有神的俊目,竟发觉自己不如熹妃会做母亲,一时忧悒,蹙眉道:“呐,弘历。为娘是否是位愚蠢的母亲?只会抱住你、袒护你,希望被你依赖。这样的母亲,应该不算是好母亲吧?”
  “额娘怎突然说起这些?”弘历深以为异,不,应当还有一点什么?似乎像害怕。
  我嫣然一笑,弘历往后的时间很长久,不能亲眼目睹他如何治理大清,多少有点遗憾。“这一路多亏有你,不然,为娘会很寂寞。希望你答应为娘一件事。”
  “何事?”弘历大惑不解。
  我一指金水河道:“过了这河,为娘算是回家了。它防护城垣,好比帝王守护百姓。常言爱民如子,可谁又知道,想护住每一个家人,可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你每日所吃之粮,如同母亲的乳汁一般,无它,你便难以健康成长。你将来的路一定不会很如意,好比河水亦有冻结的一日。你没有自由随心所欲,当你被某件事吸引时,你就再令为娘失望。为娘会一直注视着你,莫令为娘伤心啊,弘历。”
  “儿臣答应额娘。”弘历鞠躬踖踧,偷眼望向不远处的胤禛,见其依旧冷脸,叹一声道:“额娘,儿臣扶你入轿吧。”
  我眼里滚着泪珠,心里踏实许多,一通啰哩啰唆,无非告诉弘历,我并未抛下他,只是不愿再成为更愚蠢的母亲。
  我走向华丽的暖轿,瞥了一眼正掀轿帘的芊儿,忽记起昨夜轮到她为我守夜,允祥进屋时,她应该听见声响,为何不禀告我呢?“芊儿,昨夜你看见怡亲王了吧。为何不提前通禀?”
  “奴婢——”芊儿脸颊绯红,明眸躲闪,吭哧半天,才道:“奴婢确实瞧见王爷了。不过,奴婢瞧王爷神情有些阴沉,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不敢拦阻。请主子恕罪。”
  原来如此。我见芊儿急得欲哭无泪,怕在担心我责罚她。“好了,往后即便不敢拦阻,也得和我说一声,我可着实惊吓。”
  “是。奴婢知罪,奴婢知罪。”芊儿脸色平缓下来,扶我入轿,旋即放下轿帘,吩咐轿夫抬轿,隔着轿窗对我道:“主子,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冷声道:“说。”
  芊儿得命,明眸一滴溜,执罗帕半掩朱唇,凑近轿窗小声道:“奴婢虽由怡亲王举荐,有福伺候主子。但既然跟了主子,自然要为主子效命不是。昨夜之事,奴婢怎么也看不惯。你好歹千金之躯,皇上深夜派一个男人来,这——似乎欠妥吧。奴婢说这话有些大不敬了,甭管王爷与你多亲近,大晚上的跑来女子闺房,倘若传出去——主子,您想想,会有什么好事儿吗?皇宫这地方,主子您最清楚不过,用不着奴婢多嘴多舌。谁不知主子美貌绝世无双,皇上对您更是隆宠不倦,惹得多少人眼红。可奴婢对昨夜就十分不明了,即便是王爷,皇上也不该夤夜令其前往主子的寝室啊?主子一不管军机、二不管朝政,再重要的事儿,用得着夤夜造访吗?这不是为那些平日里闲来嚼舌之人、提供上好的话柄吗?”
  哟!我怎未曾想过?芊儿这番话倒提醒了我。照胤禛脾气,他若想事成,事儿就一定得成,允祥反倒说出不强迫的话儿来,难道胤禛瞒着我搞什么鬼不成?“芊儿,你倒说来我听听,皇上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哎呦,主子,奴婢一个阘茸之人,哪儿会有什么高见啊?”芊儿眯缝着眼,笑容可掬。“只不过,眼下正值选秀女,皇后娘娘早早回宫挑选。奴婢听储秀宫的老嬷嬷讲,皇后娘娘打算专门挑几个婉顺幽闲、嘉言懿行识大体的女子,这不明摆着说主子您不够端庄、贤惠吗?皇上最近频宣御医,虽金口只道是头疼,可底下人都说因主子常与皇上作对,坏了皇上龙体。为使皇上能平心静气的处理政务,皇后娘娘这才想从秀女着手,已慰龙颜。奴婢斗胆以为,是否主子什么地方惹皇上不高兴,皇上利用王爷当棋子,然后来个不认账,主子的清白这不就毁了?到时,主子还有脾气与皇上硬碰硬吗?”
  芊儿说得倒有理,胤禛想削我锐气不是一日两日了,嘴上虽说不在意,谁知他心里怎思算的?他素来会玩两面,难保他不对我也玩。“芊儿,吩咐下去,今儿我就住乾清宫,哪儿也不去。将西暖阁收拾干净,拿我的凤牌置办所需物似。我就不信,凭我堂堂大清圣公主,有谁敢拦!”说罢,我解下腰间金灿灿的凤牌从轿窗递给她。
  “主子放心,奴婢一定办的妥妥当当。”芊儿接过凤牌,欢天喜地,忽满面忧容,叹道:“奴婢知道主子心气儿高,不肯跟皇上低头。奴婢汗漫之言,您莫怪罪。奴婢只把心腹话讲给主子您一人听,奴婢并非向着怡亲王,您也瞧见了,王爷不辞劳瘁、目不交睫,又夹在您与皇上之间费神,近来愈发清减。漫说其他人怎看,就奴婢心里都觉疼的上,主子明眼儿又岂会瞧不见?唉……这大冬天忙里忙外的,就王爷那副身子骨,委实不容易啊。”
  听芊儿如此说,我不禁也喟然而叹,脑中呈现出允祥削瘦疲惫的身影,心猛一抽,不觉淌下泪来。我执红帕点着眼角,幽咽道:“皆是自家人,我不心疼他,谁疼他?可我说话不好使,十句里他哪怕听进一句,我心里也不至于这般不畅快。管多了吧,他嫌我不懂规矩,不管他吧,又于心不忍。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折腾他自个儿?累垮身子怨得了谁?”话落,我抹干泪,寻思片刻又道:“芊儿,我记得我存了些林蛙,统统拿出来交给御膳房,先派太医去瞧瞧王爷再定汤品,做好后你亲自看着他吃下。还有,我不是有张完整的白狐皮?三天内赶出裘衣送去怡亲王府,将我前几日纳的那双鸳鸯鞋垫一并送去,尺寸原本比着胤禛的脚做的,太大,你让他剪剪。你若听全了,就快去办吧。”
  “是,奴婢这就去。”芊儿欣然应声,施礼离去。
  暖轿停在乾清宫门口,我出轿后见门口有一人,仔细一瞧,此人裘衣貂帽静立雪中,宛若冰花一朵九寒开,昳丽非凡。
  我朝月童伸手,敛足阳城笑:“既回来,可带好消息否?”
  月童上前执着我的手,一面扶我入门,一面紫笑:“已探到陆瑄隐匿之所。报恩寺内金刚殿后西侧,掩在茂密侧柏后的小屋里。童儿见僧人经常出入此屋,留意窥视,发现他确在屋内,只是一动不动,宛如死尸一般。”
  “中了你的咒术,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我朝西暖阁一瞅,见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忙碌着,便未走进,瞅着正中宝座想坐,见人多又不敢坐,只好立在一旁。说来也怪,还真未有人拦?“童儿,报恩寺在何处?”
  “离果亲王府不远。”月童似有意提果亲王府。
  允礼?莫非——是他?我心下打了个问号。
  “公主殿下,下手吧。”月童知我犹豫,催促道。
  我仍有些迟疑,但机会不容错过,先探一探再下定论。我一咬唇,沉声道:“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