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作者:孙惠芬    更新:2021-12-07 06:38
  鞠广大要供儿子上大学,儿子却连一个高中都没考上。就像赌博的人越输越想赌,鞠广大不得不为他的宣言付出代价,把多年做民工的积累全部拿出,送儿子上自费高中。这个决定让他很悲壮也很英雄,村里人见他时眼睛全竖了起来,好像他鞠广大头上长出了犄角。抻断腰筋供完三年高中,高考发榜那天,他现从盖州的一个建筑工地赶回来,在家里候着。表针的每一次走动,在他心上都重若千斤,表针的每一次走动,都让他看到刘大头女人的预言粉成碎末。终于,儿子回来了,儿子轻手轻脚回来了,儿子一进家门,小脸就黄了,一身鬼魅附体之气。
  民 工(6)
  看到儿子的样子,鞠广大扑到炕上长时间说不出话。如果刘大头女人不说那样的话,如果生的是闺女而不是儿子,如果儿子抓周时抓的是石头而不是钢笔,如果儿子学不进去也不装模作样,他都不会误入歧途。偏偏儿子欺骗了他,偏偏儿子欺骗了他又将这欺骗散布在村子里,儿子一步一步将他引向了骗局的极致……
  冷静下来,鞠广大认真想想也能明白,怨恨儿子是没有道理的,山庄人世世代代种地,你怎么就那么侥幸?说白了,他也不是怨恨儿子,他只是悔,他不愿意与儿子挨近,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看到自己的悔,世界上千种万种滋味都好忍受,惟有悔不好忍受,悔是过河后发现自己拆了自己返回的桥,悔是一个死刑犯幻想重走一遍人生,悔就是一个口渴的人想念一滴被自己泼出去的水。鞠广大真的不想面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现实。毕竟,为打出水来他付出了太多的脸面和力气。
  因为是正午时光,702路的车很稀少,很长时间,也没过来一辆车。鞠广大和鞠福生一左一右站在那里。在工地上,他们可以各干各的,在路上,他们可以一前一后,可是现在,他们必须站在一起——他们的亲人死了,他们要回家奔丧。站牌下的父与子,从前面看,一老一小,一秃头一分头,从后边看,便是一个模子造出的两个人。他们的背上都掮着行李卷,他们的行李统被塑料布罩上一层土黄;他们的衣角打着卷,卷叶虫似的围在他们腰间;他们的裤腿溅满了泥浆,斑斓的泥点仿佛刺绣一样扎眼;他们最最一样的,还是身上散发的气味,是那种土腥中的酸,那种土腥中的臭。土腥是他们身上的主味,酸臭是那种主味中的附加,他们身上复合的、与这个城市极不相符的气味使站台上的人都躲着他们,这更加突出了他们的关系、他们的亲密、他们的臭是一窝烂,是一块。
  702路车站离工地不远,但要经过一个长长的斜坡,这个斜坡,是工地与车站的距离,同时也是金盛家园民工们与车站的距离,民工们只要下了斜坡,来到702路车站,也就来到了真正的城市。这里有理发店、饭店、烧烤店;有卖杂志卖影碟的门头,冲洗照片的门头和擦皮鞋的门头,还有服装专卖店、水果店、超市、药房。这里终日有各色的车各色的人穿行、走动,是真正意义上的川流不息。这里其实只是城市的一个街道,一个边角,离繁华地带很远,可是在鞠广大和鞠福生这些民工眼里,已经是城市的中心,城市的全部了。一些年轻的民工,常常在吃午饭的时候,端着饭盒,从坡上走下来,远远地看着那热闹,一些嘴唇抹得猪血样红的青年女子,叽叽嘎嘎从服装店串到烧烤店,再出来,唇上的红不见了,脸尖倒红得灿烂;一些头发比上衣还长的青年女子,从卖杂志的门头串到理发店,再出来,一头黑发顿时变成了马鬃红或马尾黄了。一些衣服只在肚脐上的青年女子,在道旁正转着,突然地就进了一家擦鞋店,让那些穿着马褂的小伙子对着她们的肚脐眼擦皮鞋。他们因为年轻,眼里串动的,就大都是年轻女子,他们因为站在街道的一边,便只能看到对面。他们看着那城里的热闹,便仿佛自己也热闹了一回,其实他们与那热闹永远隔着一层皮,如同隔岸观火。他们怎么也猜想不出,一些穿戴漂亮的女孩在烧烤店里大口吃肉是什么德性,猜不出把黑头发染成黄头发是怎样一个过程。倒是一些有资历、已经成为大工的民工,他们因为工资高,偶尔下下小馆,扔十块八块血汗钱解解馋。但绝不要以为,他们走进了热闹也就真的热闹起来,他们走进去往往比在工地里还要孤单,因为那时,那些大手大脚花钱的青年就在他们对面,他们自得其乐,旁若无人,他们无拘无束地喝着乐着,完全不理屋子里的其他人。对比他们,想到自己的劳累,想到家里的日子、家里的老婆孩子,不由得就走了神,就变得沮丧、不开心。从小馆出来,走回工地,神情放松下来,再回头看,会觉得那个世界离自己更加遥远。
  事实上,在每一个城市的每一个建筑工地附近,大约都有这样一个街道,它们作为城市的一角展现在民工们的生活中,它们与民工没有太多实质的联系,它们却是民工生活中真正的城市。往年,在其他工地干活,鞠广大一月半月,确实从工地走出过,来到城市的人群中,孤单单地下过小馆,喂喂肚子里的馋虫。可是,在这个工地上,他从未出来一次。水泥灌浆的时候,活累人乏,晚上下班,他从坡上走下来,刚走到街口,发现儿子端一只空饭盒蹲在那里,儿子张着嘴巴痴看着烧烤店的样子,让他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断了气儿。鞠广大肚子里的馋虫是被一口涎水淹死的,死得干净、彻底,半年来,鞠广大就没往街道再挪一步。
  由于半年来一直没有走出工地,人流里等车的鞠广大很是有些不适应,他从兜里摸出两张纸币后,已经是大汗淋漓了。他不敢把行李放下,因
  民 工(7)
  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车会蛇一样嗖的一声钻出来。他在城里打工十几年,他最知道城里车的无情,它们说不来归不来,说来嗖的一声就来了,而只要一来,人就没命地往上挤。鞠广大最怕挤车,他一挤车膝盖就发抖,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蹿到头顶。就恨不能将所有挤车人踩到脚底。
  有一年靠到年根儿,他们终于要来点儿钱急着回家,在一个叫青泥洼桥的车站等车,他们把行李坐在身下耐心等待,可车来后,等他们站起背好行李,车前已经挤满了人。那些人一个挨着一个,不留一点缝隙,把他们几个民工愣是排挤在外。等下一辆车来,他们不敢坐着等了,他们站着,他们背着行李,像整装待发的士兵一样,也一个贴着一个,不留一点缝隙,可是下一辆车来到之后,那些轻装上阵的城市人,顺着车体,一下子就钻到他们前边。他们泥鳅一样从民工们身边穿过去,冲乱了民工队伍,还直朝民工翻白眼儿:也不看着点,看把身子蹭的!分明是他们蹭了民工,却赖民工蹭了他们,鞠广大一下子就火了,妈的还反了!他使出浑身力气,左冲右突向车上拼命,他不管是穿着浅装的娇小姐,还是腿脚不好使的胖太太,一律不管。因为用力太重、太冲,车下挤车的人被他撞倒一片。他撞倒了别人,终于上了车,可是刚刚上车,就被司机和车上乘客揪住,三拳两脚将他打翻在地。他们打倒他,不给还手机会,又把他的行李从窗口扔了出去。行李,是命根子,一年的血汗钱都在里边,本是没有丝毫力气的鞠广大,见行李被扔出,狂吼了一声:啊——他本是要大骂一句,可是为了能够顺利地从车上爬出去,他忍了。因为忍了,他膝盖一直不停地抖;因为忍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看挤车的场面。
  不管鞠广大敢不敢看,车在该来时还是来了。虽然等得太久,但鞠广大没有向前迈步,颤抖的膝盖告诉他,别急,千万别急,急反而吃不了热馒头。显然鞠福生不了解父亲的经验和经验里的疼,车还没停,就冲到了车门跟前,朝父亲喊:“俺给了车票。”还好,因为是正午,等车的人并不算多,因为是夏天,等车的人怕弄脏了身子,并不靠近鞠福生,他们很谦让,他们谦让的样子好像鞠福生是贵宾。正午和夏天使鞠福生有了好的运气,正午和夏天使儿子的经验区别了老子的经验,使儿子在坐车的经验里,没有了疼。可是上车之后,情形便有些不一样了,鞠福生上了车,背着行李径直朝前走。有经验的民工,只要一踏上车厢,就把行李顺到膝下,在膝前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因为行李在后不长眼睛,总有碰到别人的危险。车厢里立即有人发话:把行李放下。鞠福生知道这声音是冲自己来的,可是就在他要把行李放下时,他看到车尾部有一个空座。他太累太饿了,他从自己的累和饿里,了解到父亲也太累太饿了,他要为父亲占个座,他于是不管不顾向后座冲去。刺—— 一个女人的上衣被鞠福生蹭住,一个尖锐而细致的嗓音蓦地裂帛一样爆发出来:抢命啊你!也太不讲究了,看给我蹭的?鞠福生知道惹了祸,慢慢回转头,这一转头却不要紧,已经从女人肩上蹭过去的行李又蹭了回来,撕开的布帛转而变成一只瓶掉在地上,碎片扎耳的声音令鞠福生心脏猛地一跳:你这臭民工,干什么你,你什么玩意儿。鞠福生傻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甚至再也不敢转身,只能树桩一样侧愣在那儿。
  在脾气这一点上,鞠福生还是与老子有所不同,鞠福生只要认错,还是能忍的,他在忍时,膝盖一点也不发抖。可是鞠广大膝盖抖了,他听见两只膝盖打颤的声音,听见了牙齿互相磨砺的声音,他把脚抬起来,踩住膝下的行李,狠狠往里揉,直到一只脚砰一声掉进塑料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