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孙惠芬    更新:2021-12-07 06:38
  就像多日以前,因为招收吕小敏,遭到嫂子一顿训斥而对自己不满一样。然而那一次的不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赶紧脱掉超短裙,做一个和嫂子们一样的女人。而这一次,二妹子没有目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满,似乎既是对自己,又是对司机,她一边觉得自己不该跟司机出来,一边又觉得司机不该说那样的话,毕竟,他跟她一样,身体是快活的。
  二妹子一程程走着,一股气在她的胸口一程程串着,就是在二妹子气鼓鼓地迈着大步往小馆走的时候,一辆已经超过了她的卡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在二妹子前边停了下来。当二妹子抬起头,一张带有疤痕的脸从车窗里探了出来。那张脸看着二妹子,毫无表情,但二妹子能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他是在等她上车。二妹子犹豫了一下,但想到离开小馆时间太长了,还是上了车。
  一树槐香(15)
  二妹子上了车,司机却没有走的意思,他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前方,不动。见司机不动,二妹子急了,用手推车门,要下车。司机一下子拽住了二妹子的胳膊,司机说:“你坐着!”
  二妹子害怕了,声音突然高起来:“你想干什么?”
  司机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想问你,你当鸡当了多少年啦?”
  二妹子慢慢地回转头,把目光对住司机,呼吸一点点变粗,“这你管不着,多少年你管不着!”二妹子的声音虽由高变低,但能够听出,那低低的声音里,有一个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
  谁知,二妹子的声音刚刚落地,司机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狂吼起来,“我非管非管非管,你这个鸡!”
  司机吼着,把两只手从方向盘上移下来,绞在一起,恨不能使上一股劲把二妹子勒死的样子。但他并没把手伸向二妹子,而是向自己腿上砸去,边砸边说:“你为啥勾引我,为啥?我不是个玩鸡的男人我从没玩过!我还没结过婚!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鸡!”
  司机发了火,二妹子反而平静下来,她静静地听着司机冲她发火,吼叫,一声不吭。她想:“你错了,我不是鸡。”
  见她没有反应,司机声音更大,说:“你是个鸡你知道不知道?!”
  二妹子依然很平静,她平静地看着司机映在反光镜里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鸡。”
  “那么你是谁?你不是鸡你是谁?”
  这时,二妹子再也不能平静了,二妹子用拳头使劲擂车门上的玻璃,说:“放我走你放我走我谁都不是,我就是二妹子。”
  司机慢慢把车门打开,看二妹子下车,当二妹子下了车,司机说出了一句话,说出了一句让二妹子十分惊讶的话,他说:“你要不是鸡,现在就跟我走,离开小馆!”
  二妹子朝车上望了望,望到了司机毛乎乎的腿,二妹子想,去你娘的吧,跟你走?怎么可能?随后一扭头就离开车,独自走了。
  在这个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什么好事的日子里,真正让二妹子惊讶的,还不是卡车司机的话,而是返回小馆以后的情景。当然那情景展示在二妹子眼前,一看就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事。在她快走到三岔路口的时候,她看到小馆门前花花绿绿站了几个女人。她们站在那里,比比划划,东张西望,当其中的一个看到二妹子,突然所有的人都转向二妹子,目光锥子一样扎过来。
  事实上,二妹子刚走,王树生就上她的嫂子那儿报了信,说他的二姨跟一个卡车司机走了。事实上,二妹子所做的一切,都在外甥王树生的监视之下,都在她嫂子的掌握之中,包括吕小敏的事儿。只不过二妹子的事儿,嫂子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挑破而已。这个机会之所以合适,是说你不必说二妹子一句坏话,二妹子就坏了。不是有意要把二妹子搞坏,而是她真的坏了,只有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真的坏了,她也许才能好。光天化日之下丢了人,自然要惊动全村,你在全村人的目光之下从山道上回来,你干了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干了什么?没干什么!二妹子穿过女人们锥子一样扎过来的目光时,目不斜视腰板挺直的样子似乎有着这样理直气壮的回答。这回答被女人们看在眼里,她们相互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色,好像在说:看,多么招摇!二妹子看不见身前身后这些眼色,只让长裙在她的长腿上一飘一飘,使她走过的地面掠起一丝风,二妹子感受着来自地面的风,一飘一飘进了小馆。
  这时,二妹子才发现,她的嫂子原来并不在门外的人群里,她正在屋子里的凳子上端正地坐着,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冲墙壁,好像墙壁上发布着某种宣言,某种与二妹子有关的宣言。
  二妹子没有跟嫂子说话,嫂子也没有跟二妹子说话。那个二妹子丢失又归来了的正午,不管是嫂子,还是候在外面的女人们,还是二妹子,谁也没有跟谁说话。二妹子进门不久,嫂子就站起来走了,不肯久留的样子,仿佛有二妹子的小馆,脏得不能再脏,稍留一会儿,都会沾染自身。嫂子甚至在离开小馆时,使劲抖了抖身上的衣裳。
  按一般的理解,这无声的训斥,比有声的训斥更厉害,尤其这几个女人加到一起的无声的训斥,尤其嫂子哪怕稍待一会儿都不肯的无声的训斥。这哪里是什么训斥,简直是辱骂!你想想,不跟你说话,不是把你当成了畜生!人怎么可能跟畜生说话!可是,在二妹子那里,她没有半点感觉,或许,正因为嫂子和女人们没有留下训斥的话,才使她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一点点想起了卡车司机的话:“你不是鸡,就跟我走。”
  应该看到,这句话在当时,在他用一大堆难听的话刺激她时,她根本没怎么在意,即使在回来的路上,她也没有多想。而后来,当小馆里陷入一片难耐的寂静,当她有时间闲下来体会她的身体,她想起了司机的话。她不但想起他的话,还一程程忆起了司机一上午一直是阴森森的表情,忆起司机在一程程不肯放松的追问中痛苦的样子。到后来,黄昏之后的晚上,司机那张刻有疤痕的脸,就月亮一样照耀在小馆的屋檐下了。
  那真的是一个月光如银的夜晚,因为就要进入秋天,蚊蝇们越飞越高,湿气渐渐脱离地面,小馆门前的三岔路口,微风吹来,越来越让人凉爽。在这个凉爽的夜晚,二妹子打来一盆水,把四条短裤一起浸到水里,之后就着月光,静静地看着浮动在水里的槐花花瓣。
  一树槐香(16)
  这些花瓣,就是第一次跟司机有过身体的摇晃之后,才诞生在她的短裤上,诞生在她的等待里的。那时,她以为,她等待的只是他一个人。谁知后来,她跟了好几个男人。她跟了好几个男人,她都觉得是在寻找她的男人程土根。现在,她跟了好几个男人,可是这好几个男人,都因为卡车司机的再一次出现,消失的光阴一样在她眼前消失,最后,只剩下了卡车司机。
  在这月光如水的夜晚,二妹子觉得她的男人回来了。他回来了,却不是她的男人,而是一张刻有刀痕的脸的卡车司机。这个夜晚,二妹子无法知道,一个人正在悄悄地替代另一个人,一个人正默不作声地进入她的生活,而不光是身体。因为是这个人,让她每每想起,心口都一阵狂跳,这和早先身体的觉醒很不一样。那时,她想起男人,和心没有关系,只是体下一片潮湿,一片芳香。现在,她想起男人——那个卡车司机,不仅仅身体潮湿又芳香,她还感到了痴心想念一个人的甜蜜、焦灼。这甜蜜和焦灼,是在她结婚前的那个八月十五,跟程土根有过身体的秘密之后,曾经体会过的。
  在后来的夜晚,二妹子夜夜沉浸在这种甜蜜和焦灼里,她等待着月亮出来,看着它一点点爬向中天,她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卡车轰隆隆的声音,她的眼前,只有一个面孔,卡车司机的面孔。
  这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啊!二妹子觉得和三年前没结婚时没什么两样,心里一层层裹着秘密,希望跟一个人说出来的秘密,这要是三年前,二妹子会毫不犹豫就去找于水荣。实际上,在后来的夜晚,二妹子还真的想到了于水荣,有好几次,黄昏之后,小馆没有客人,二妹子都在镜前打扮一番,然后走出小馆,朝西走去。可是走着走着,不自觉的,她又停下来,回转身,再走回小馆。
  如果她有勇气走回歇马山庄,说出她的秘密,她的不幸会避免吗?
  几天以后,小馆门外的三岔路口真的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也真的出现了一个人的面孔,但他不是卡车司机,而是李丙刚。
  李丙刚是在九点以后来的,这一次,他没有喝酒,人打扮得干干净净,好似刚洗了头,理了发,剃了胡须,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瓶装花露水的香味。见都九点了,二妹子还一个人坐在小馆门口,有些意外,但很快的,就蹲下来,小声说:“想我是吗?”
  二妹子看了看李丙刚,没有反应。二妹子的没有反应,刺激了李丙刚,他猛地就揽腿抱起二妹子,向车的方向走去。是快到车跟前的时候,二妹子挣脱下来,二妹子说:“李所长,你这是干什么?”
  月光下,呼呼带喘的李丙刚似乎想笑,说:“怎么,是不是因为不给钱?”
  二妹子说:“李所长,你把俺看成什么人啦?”
  李丙刚这时真的笑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笑,他说:“别假正经了,你和吕小敏还有什么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