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孙惠芬    更新:2021-12-07 06:38
  到底是不愿离开梅花,还是不愿离开这个厂子?
  吕作平先是频频摇头,摇一会儿,不摇了,又低下头。他说,离开这厂子,上哪儿赚钱?
  我的心又痛了一下,灼伤感在深入,我说,这不是你,吕作平。
  沙哑的声音从地腹深处钻出来,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你是吕风筝家的后人,你向来不看重钱!
  听我这么说,吕作平从椅子上站起来,逼近我,脸上带着不确定的恶笑,仿佛我是袭劫他的匪徒。什么风筝,我父亲瘫在床上,我母亲得了类风湿,我是谁,我是吕家的后人,我得挣钱养家!
  吕作平眼里有泪,我看到,它们躲在恶笑后边,在很深的地方孕育着,一点点丰满,落下来,但它并没感染我。我平静地说,作平,人是得为责任活,可也得为尊严活,你离开,到外边,不一定就挣不着钱,就负不起责任。
  你是说让我出民工?像歇马山庄那些民工?
  吕作平语气缓和下来,但低沉得让人憋得慌。他说,我干不了,不是出不起力,是他们根本挣不了几个钱。不怕你笑话,我给老姨夫开货车,光报销食宿费,一年就能多赚四五千。
  靠谎报赚钱?
  是。
  老姨夫不知道?
  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他对梅花好。
  我惊愕地看着吕作平,我说,你是说你利用他对梅花的好?
  ……就算是吧。
  你是说,你压根儿不指望梅花爱你,只要她能让你赚钱?
  什么爱不爱,都什么年月了,只要有钱,外面有的是小姐。
  因为惊讶,我的嘴好半天也没能闭上。
  见我无话,吕作平反而话多了起来,语气也变得轻松。他说,我还是佩服老姨夫,没有他,梅花她妈早就没影了,她糖尿病这么多年,还这么好。我要是老姨夫,我父亲也不至于瘫痪,他刚发病时并不重。我更佩服老姨,她其实是翁家最高明的人,她未必不知道老姨夫不爱她,可是她不要什么爱,只要钱。为了亲人,感情算什么?尊严,没有亲人的好,尊严又是什么?
  我还是无言以对,我感到,我的眼里有了泪,它们最初不是在眼里,而是在心里,它们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潮绪激起了,朝上涌,涌到喉口,涌到鼻孔,最后涌到眼窝,以致吕作平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扑朔迷离,一会儿变成那个堤坝上放风筝的男孩,一会儿变成跪在地上向梅花求情的癞皮狗……最后,当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终于有了话。我说,那你还提什么要求?梅花该上班上班好啦!早知这样,你压根儿就不该上大连找我,压根儿就不该!你悄悄的,不让大家知道不就结了?
  吕作平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椅子上越低越深。吕作平说,我以为梅花真的会像她发狠那样,自己出去说,要知道她不会说,我绝不会让大家都知道,绝不会去找你,我真浑啊!看到吕作平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漫起大雾。?穴见插图035页?雪
  十四
  因为心里太乱,想偷偷离开燕荡山,不辞而别。可是,正要走,老姨风也似的从屋门口灌进来。说老姨像风,是她穿了一件修长的连衣裙,一进门,被风鼓成一个大气球,把一张瘦长的脸衬托得仿佛一枚仙人掌。老姨进门,目光直逼站在屋内的我,老姨说,走,春天,还有作平,回歇马山庄!
  如果说老姨的脸像仙人掌,那么,她的声音就是那掌上钻出的刺。那刺扎向我,让我没有防备,让我以为老姨疯了。
  见我迟疑,老姨的脸突然阴了,愣什么愣,叫你去你就去,车在下面等着呢。
  老姨是太霸道了,凭什么,我就得跟她回歇马山庄?然而,没有人能拒绝老姨,我也一样,不是你怕她,而是她强求你的事情里,总是隐藏着刺激你欲望的东西,就像她把家族人一个个弄到燕荡山,她让你在她的强求里充满憧憬。我是说,老姨的话,大大激起了我的好奇:究竟为什么要回歇马山庄?
  下楼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老姨夫的安排,就像头天晚上,老姨夫请客,老姨点菜一样。因为当我来到厂区大院,老姨夫早已打开前边车门等在那里。
  老姨把我和黑桃塞进另一辆轿车,用吕作平换下开车的表弟,就上了老姨夫的车,在前边开路。才一天不见,黑桃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脸灰灰的,没有一点儿血色。她眼帘低垂着,与我对视一瞬又立即移开。在这次家族事件中,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更紧张,她一方面承受事件带来的危机,一方面又承受着难以启齿的内心煎熬。在我看来,不管老姨夫出于什么目的,回歇马山庄,对黑桃都是件好事,在心里的那个黑洞无时无刻不在朝她敞开时,乡村如果不是一缕照亮黑洞的光线,至少也是她躲避什么的地方,就像害怕暴晒的蚕农总是想念树阴。可是,黑桃上车,眼睛一直瞅着窗外,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像攥着一件什么事,一脸的阴郁。
  岸边的蜻蜓(15)
  回歇马山庄的路并没有多远,走三十公里国道,途经小镇,再向北拐,走五公里乡道,再向西拐,走三公里村道,就到了。在辽南乡下,有好多这样的路,不只是辽南,是全国。它们是许多人回乡的必由之路,它们由宽到窄,由平坦到不平坦,一直通到乡村。它们就像人身上的血脉,由动脉到静脉,由粗到细,一直通到末梢神经。歇马山庄是大地上的末梢神经,人身上的末梢神经通着手指、脚趾,通向一个个最微小的地方,大地上的末梢神经则通着一片片田垄、无边的野地。进城这些年,一有烦闷,就想到乡间辽阔的田野,可自从母亲搬走,我再也没有回来过。那里,深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深藏着我被抛弃的青春与伤痛。
  在小镇上,老姨夫遇到熟人,车停了下来。吕作平借机点燃一支烟,也下了车。这时,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黑桃转过身,看着我。黑桃将低垂的目光探向我,是那样急促和慌乱,好像终于抓住什么时机。她松开一直攥着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她说,春天,老姨夫昨晚回家,醉了。
  他昨天喝得并不多。
  老姨夫醉成烂泥,吐了一地,老姨把他好一顿骂。
  听黑桃这么说,昨夜早些时候的镜头在我眼前浮现,那时他们还一唱一和的。
  老姨夫后来火了,耍酒疯,把家里的水杯水碗掀了一地,还和老姨动了手。
  我有些惊讶,我可是从没听说老姨夫发那么大的火。
  老姨夫后来,老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不干了,他要上南方。
  他,他怎么能说这些……看来他确实醉了。
  多亏这句话才把老姨镇住……俺觉得,那不是酒话,那是老姨夫的心里话。
  ……
  黑桃抽回手,将两只手再次攥到一起,很忧愁的样子。她说,春天,你说,老姨夫要真走了,咱们家可怎么办?
  我不禁想起大姨夫曾经向梅花表示过的担心,燕荡山的补丁里,有翁家一大家子人,可不是小事。大姨夫劝梅花去阻挡老姨夫变坏,本是为了使这块补丁更加牢固,可他哪里知道,正是梅花的加入,才使这块补丁风雨飘摇。
  尽管也和黑桃一样紧张,我还是把手伸过去,握住黑桃的手,我说不会的二姐,老姨夫不过是耍耍酒疯,不会的。
  这时,吕作平打开车门,车再次启动。
  歇马山庄的山野一片葱绿,刚刚抽穗的苞米,在微风的吹拂下晃动着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庄稼在夏季里当然是得意的,它们有人的侍弄,有大自然的滋润,静静地吸收着来自地下的水分和养分,可以全然不顾身外的一切。它们不顾身外的一切,比如黑桃的心情,我的心情。实际上,因为两天来了解了太多的事情,我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我对黑桃的安慰并没有错,老姨夫下车时,比庄稼还得意,一早在宾馆房间时的险恶嘴脸丝毫不见,也看不出夜里醉过酒。他把车停在屯街人口密集的地方,老远地,就和村人打招呼,跑上前去和村人握手。从不穿西装的老姨夫今天穿了一身西装,脖子上系一条艳红的领带,走起路来,领带在胸前一荡一荡。有老姨夫的兴致,老姨更是得意得不行,吵吵哗哗,高音大嗓,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回来似的。歇伏季节,老人和女人都在街上。老姨夫一边与大家说着话,一边打开车后备箱的盖,也让吕作平打开他那辆车。老姨夫装了满满两车饮料。我、黑桃、吕作平,自然都成了这饮料的搬运工,在我们按老姨夫的旨意,往有老人的人家搬运的过程中,村人们对老姨老姨夫的夸奖,蚊蝇一样满街飞舞。这正是老姨夫想要的,可是,我想,他拉我们回歇马山庄,难道仅仅为了这个?或者,他真的动了离开的念头,回来告别?
  不是,当然不是。搬完饮料,老姨夫凑到吕作平跟前。这是两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俩走近。老姨夫说,作平,走,去你家看看你爸。吕作平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了,转身上车。一直悬在心里的疑问一下子落了地——看吕作平父亲,这才是老姨夫此行的目的。我、黑桃,我们不过是灯泡,就像昨晚我和二姐夫当灯泡陪老姨吃饭一样。老姨夫安抚了老姨,安抚了梅花,还要安抚吕作平。老姨夫此行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安抚吕作平。对老姨夫的多此一举,我不禁有些同情了,他哪里知道,即使他真的弄了梅花,吕作平也不会把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