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龙一    更新:2021-12-07 06:38
  熊阔海还是无法相信,又问:你们和八路军不打仗吗?老满说有日本人在的时候,打得热闹着哪,可就是不伤人,要是伤了人,谁也甭想过好日子。
  老于插言问道,你们把机枪借给八路军,不怕他们掉过头来打你们吗?老满大笑起来,说怎么不怕?可你要是不借,他们更要打你不是?你是不知道,借枪借物这是常事,有的时候还借炮楼哪!熊阔海不明白,炮楼怎么借?老满说你们城里人不知道乡下的事,八路军的上司来命令要他们端多少个炮楼,他们就得端多少个炮楼,少一个也不成,有时候他们端完了那些死心眼儿的炮楼还凑不够数,就找俺表哥商量,在公路边上借两个小据点烧烧,保证不伤人。老于问,日本鬼子就不管你们吗?老满说管呀,可别的人不单丢了炮楼,还伤了人丢了枪,俺们这边只丢炮楼不丢枪,小日本儿还得赏俺们不是……
  话说了有一车,熊阔海问老于,你信他的话吗?老于说反正我不信,你信吗?熊阔海说我也没法相信。虽说他们无法相信老满讲的是真话,但当他们看到老满将麻袋中的机关枪装配起来的时候,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熊阔海说,也许下边的同志们当真有这本领。老于说,无论如何,我明天得向上级汇报这件事,看他们怎么说。
  老满对他们的怀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装完机枪就往方桌上一架,说:俺表哥说了,“天津卫的大老爷们就是有能耐,脚底下安菜刀(滑冰的冰鞋),给个大蜡钎子吹得呜哇山响啊(吹唢呐)”,俺也不想脚底下安菜刀,俺就想吃吃你们那个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再瞧瞧外国娘们儿,也算这辈子开了眼啦。
  老满没心没肺地上床睡了,熊阔海开始研究这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机枪,而老于则将他自己带来的小型台钳旋紧在方桌上,然后将钻头、水银壶、坩埚、细铅条等物铺排开来,准备将机枪的铅弹改造成 “达姆弹”。
  这就是被传说得神乎其神的“歪把子”机枪!熊阔海没有立刻动手拆解,而是先从外观上着手,找寻他熟习的东西。毫无疑问,这种机枪是根据法国在上一次“欧战”中广泛使用的霍奇基斯机枪仿制的,枪管和击发装置几乎完全相同。然而,这种枪的装弹方式让他感到很奇怪,霍奇基斯机枪是条形弹夹横向装弹,每条20至25发子弹,而这种“歪把子”机枪既没有使用条形弹夹,也没有使用捷克机枪的那种香蕉形弹夹,而是在它左侧的供弹口处安装了一个他从来也没见过的“进弹斗”。
  机枪连续射击时,供弹和退壳是非常关键的步骤,如果不能清楚地了解它的工作原理,熊阔海绝不会贸然使用这支枪。他很客气地向老于请教,问他是否见过这种供弹装置。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与老于 “共事”,以往他们只是各司其职,他认为自己理当守着君子之交的规矩。
  老于刚刚在一只小小的粘土炉子里生起火来,弄得满屋子烟。他说我也没见过,但它的子弹跟“三八”式步枪通用。然后,他便将子弹夹在台钳上,拿起锔锅用的弓子和钻头,在弹头的顶部打孔。
  熊阔海小心地将击发装置拆卸下来,研究它的供弹和退壳系统,于是他发现,在枪机的闭锁装置上有许多外来的刮伤。他再次很客气地向老于请教,而老于却老实不客气地让他先别说话。
  等到老于将一滴水银小心地装入在弹头上钻出的孔里,这才放下水银壶凑过来。他用手仔细地摸那些刮伤,又拿了颗子弹装在枪膛里试了试,说这东西一定是常卡壳,然后只能用刀,或是钳子把变形的弹壳拔出来。熊阔海说这下子可麻烦了。老于用手敲了敲“进弹斗”说,你先把这东西拆下来,等我弄好子弹咱们再看。
  老满总共给他们带来了60发子弹,熊阔海只同意老于改装20发。他担心改造后的“达姆弹”飞行路线不规则,加上射击距离又太远,精度必定会降低。此时,老于已经开始用融化的铅液给装上水银的子弹封口,然后用锉刀小心地将修补后的弹头锉圆。这种子弹在击中目标后,铅弹头里的水银会借助惯性冲破弹头的前部,给人体造成大面积的开放性创伤。上一次“欧战”之后,这种子弹被认为是不人道的武器,被“国联”禁止使用,但对于刺杀行动,特别是近距离射杀,这种子弹仍然倍受刺客们的推崇。
  熊阔海原本反对使用“达姆弹”,但由于老于固执地坚持,他也只好听之任之了。因为对进弹斗的设计不熟习,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干。他知道,如果他不慎损伤了供弹系统,这挺机枪也就等于报废了,但是,如果让他不把这件武器弄明白就使用,他也绝对不能同意。他在黄埔军校的枪械教官是个满嘴粗话的德国留学生,曾经对他们反复强调:你们这帮小混蛋给我听好了,陌生的武器比陌生的女人更危险;陌生女人最多也不过是偷光了你的钱包,或是传给你“杨梅大疮”,但任何一种陌生的武器都可能在你使用的时候先要了你自己的小命。于是,“陌生的武器比陌生的女人更危险”这句话,便成为他们这一期枪械科学生的“班训”。
  进弹斗终于被拆了下来,熊阔海很快就弄清楚,这只进弹斗里可以装进去6个弹夹共计30发子弹,当枪栓向后运动时,就会带动一个简单的棘轮,把位于底部的弹夹拉入“套筒座”,同时退出枪膛中的弹壳。
  只是,这枝枪卡壳的原因他还是没找到,他觉得,从枪托和枪身上的累累斑痕来看,也许是因为这只枪太旧了,枪膛变形,才容易造成卡壳。但老于却不这么看,等他用火柴棍蘸着红漆给每颗“达姆弹”的头上做完标记,这才对进弹斗和套筒座检查了一番。他将手指伸进套筒座摸索了一阵,便用脏手在熊阔海的背上用力拍了两下,然后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笑道:你到底是个学生,不知道日本人在机器上的聪明反而会让他们造出最蠢笨的东西。
  在老于的指点之下,熊阔海终于发现了那个已经干涸的给子弹上润滑油的油槽。看来,那些伪军们必定是在保养枪支时不肯用心,这才会让没上润滑油的子弹常常卡在枪膛里。
  老于的这个发现固然很重要,但熊阔海的心中却有些不愉快,因为他很不高兴老于对他做出拍后背、搂肩膀的亲昵动作。他认为革命同志就如同“古之君子”,应该严守孟夫子所说的“义者宜也”的道理,除去共同的理想之外,在交往中既不能越轨,更不能失礼。抗日和革命都是严肃的事,如果同道之间戏谑不止,也就难免会失了规矩,少了尊重。虽说革命不分贵贱,但他们毕竟是两种人,他不想与老于有工作之外的任何关系。
  9
  早上4点半钟,安德森开着警车准时来了。熊阔海将装机枪的麻袋藏在警车的后座下,让安德森给他和老满戴上手铐,装扮成刚刚被捕的罪犯模样,以免引起法租界巡捕的注意,然后他们便沿着河边的码头区向南驶去。
  在英租界太谷码头南端,早有一艘海关的蒸汽缉私艇候在那里,岸边还停着几辆罗伊尔?罗伊斯和梅塞德斯汽车,一小群身穿花呢猎装,窄檐猎帽上斜插着山鸡毛的绅士正聚在缉私艇的甲板上吃早餐,其中就有借给安德森瞄准镜和望远镜的小施德士。
  安德森给他们解开手铐,亲自提着麻袋,一直把他们送到机器舱里,然后将麻袋往煤水舱的角落里一丢,便有水手三锹两锹用煤将麻袋埋了起来。安德森对他们说:等一会儿出租界的时候,日本人要上船检查,你们可别慌,先往脸上抹两把煤灰,暂时当一会儿司炉吧。熊阔海故意为难他道:只要别把你吓得尿裤子,我是一点也不会慌的。安德森闻言立刻作势要打,熊阔海也拉了个“白鹤亮翅”的架子假作应战,于是,他们又感觉像是回到了一起淘气的孩童时代。
  日本人的关卡对这群出城打猎的欧洲富人并没有留难,缉私汽艇很顺利地向南驶出去二十多公里,然后拐入一条狭窄的河道,又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才停下来。这条河道的北边是一大片水沟纵横的湿地,每年春秋两季野鸭子迁徙时,都会在这里停留很长一段时间。河道的南边是地面较为平整的盐碱地,癞痢头似地生长着稀疏的野草,偶尔能见到几棵树,也是歪歪扭扭的一副病态。
  猎人们去北边打野鸭子,熊阔海扛着机枪往南走,安德森和老满两个人跟在他后边,每人抱着一只长形大南瓜。安德林打趣道:我还真得跟着你去看看,就你这一双病眼,别说从那么远的地方开枪,就算是在你面前放上一头大象,你也未必能打中它的屁股。熊阔海针锋相对道:还记得小时候打弹弓吗?你伸手摸摸你脑门上的那两块疤,就知道我能不能打中。
  他们二人用英语斗嘴,老满听不懂,只是嘿嘿地笑,腮上左边凸起一下,右边凸起一下,正在用舌头起劲地拨弄着从猎人的餐桌上抓来的布莱顿硬糖。
  走到远远能望见一株还算粗壮的小树时,熊阔海停下来,从水沟边拔了一根比他的身材短些的蒲棒插在地上,又掏出皮尺量了量蒲棒的高矮,然后背身往小树相反的方向走,走一段便停下来,伸出大拇指比着,隔着蒲棒向小树望一望。终于他停了下来,在他停下来的地方做了个标记,便让老满帮他拉着皮尺丈量从标记到蒲棒的距离,最后,他又让老满量了量从他的脚下到他的眼睛之间的长度,便掏出个小本本记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