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龙一    更新:2021-12-07 06:37
  《借枪》
  作者: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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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熊阔海昨天傍晚便得知了“砍头行动”失败的消息,所以,当老于今早爬进他的阁楼,丢下伪装身份的褡裢和“唤头”,一屁股坐在门边生闷气的时候,他没有先开口。其实,很多时候他都不会先开口,在被日本军队严密包围的租界里做抗日工作,口若悬河可不是个好习惯。
  老于的劣质卷烟将这间小小的“鸽子窝”熏得像座庙,而熊阔海则兀自在桌边刻蜡版。每周两期的《烽火报》是他兼任的重要工作,耽搁不得。由于整夜没睡,他感觉眼球阵阵刺疼,便摘下眼镜擦一擦泪水,然后将完成的蜡版藏在一叠旧报纸中,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组织上的领导,但仍然没有开口。
  老于将目光放在熊阔海的鞋尖上,口中道:他牺牲了,很光荣,只是任务没能完成。
  他这是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熊阔海替刚刚牺牲的弟弟表示谦逊的时候,目光也在老于的鞋尖上。老于又道:对不起,是我的方案错了,希望你能原谅。熊阔海道:这是组织决定,说不上是错误,也无从原谅。
  他那英俊潇洒,前途无量的弟弟就这样毫无价值地牺牲了,但他又没有权力去埋怨组织,因为,他的弟弟作为革命者,原本就是要随时准备牺牲的。如今,组织上的领导真诚地向他表示歉意,他也真诚地接受了,但是,有一点他不能原谅,就是他很不满意老于这次拜访所传达给他的明确暗示——让他去接替他弟弟完成那个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刺杀日军华北司令部特高课课长小泉敬二。
  这时,开寄宿公寓的白俄老太太在楼下高声叫他:熊先生,楼下有人找。下得楼来一看,他发现坐在餐厅里等他的是英租界警务处的总巡捕乔治?安德森,另有两名穿制服佩手枪的华捕守在大门边。
  请坐,我的老朋友。安德森示意白俄老太太把门关上。
  安德森是本地出生的白人,在熊阔海的父亲还没把家业败掉之前,他们住邻居,两个人一起上小学和中学,是“尿尿和泥”的交情,但是,自从熊阔海被组织上派回家乡从事抗日工作之后,他便一直在回避这个常会翻脸无情的爱尔兰人。
  安德森的开场白很客气:你弟弟不幸去世我很难过,这样以来,我们就有了共同的仇人。
  熊阔海知道,就在上个月,安德森的弟弟和情妇在华界被日军当作苏联间谍逮捕了,罪名是从事对抗大日本帝国的破坏活动,而实际上他们却是在往英法租界里贩卖海洛因。十几天前,小泉敬二下令将他们二人与另外三十几名抗日分子一起枪毙了。
  安德森道:既然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我就需要你为我们共同的仇恨做一件事。
  熊阔海能猜到安德森想让他干什么,便拦住他的话头道:我不杀人。
  安德森咧开大胖脸笑了起来:如果你不肯去杀掉我们共同的仇人,我就上楼到你房间里逮捕你们的头头,逮捕你的情妇裴小姐,然后去爱丁堡道25号的地下室里抓住你的太太和女儿,把他们一起交给日本人。
  裴小姐不是我的情妇。熊阔海口中抗议,心下却在飞速地思索着解决办法,然而,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可想,很显然,安德森已经掌握了他的一切。
  如果老于在他的房间里被捕,同时他又没能因为舍身保护领导而牺牲,组织上就有理由认定他是一个无耻的叛徒,为此他甚至找不到任何替自己辩护的借口——因为他的弟弟刚刚由于老于的错误决定而牺牲了。关于他的妻子和女儿的事,他也无法向党组织解释,一年前组织上派他回来的时候,曾明确要求他将妻子和女儿送到根据地去,但是,他违背了组织上的命令,偷偷地将她们母女隐藏了下来,而对组织上却谎称已经将她们送往上海的亲戚家。
  至于说他的邻居裴小姐,那是个无辜的,忧郁得令人怜惜的女子,如果无端将她牵扯进这场人命如草芥的战争中来,就必定会毁了他自尊自爱的男人之心,同时也毁掉了那个可怜的女子。
  熊阔海回到楼上,见老于依旧坐在那里抽烟,与他出门时不同的是,老于已经将手枪打开保险放在脚边。老于问是什么人找你。他说是情报俱乐部的秘书别斯土舍夫,来催我交明年的会费。他平日里的主要工作是在远东情报俱乐部搜集有关日军的情报,这也是组织上人尽其材,充分利用他在黄埔军校的军事背景和一口好英文。
  老于接着抽烟,又过了好一会儿,再次满面歉疚道:对不起,当初我们误解了你,现在组织上已经决定,这次行动由你全权负责,而且,本地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同志全都听从你的指挥。
  面对组织上的领导,他不能像面对安德森那样说“我不杀人”。革命是一项有纪律的事业,组织上的决定他必须执行,更何况,除去组织上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之外,安德森对他的威胁也是无法抗拒的。
  2
  熊阔海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军人,也不是知识分子,更算不上是一名合格的“职业间谍”。当年他父亲强迫他报考黄埔军校枪械科的时候,他正认为自己是个诗人,先是着迷于“同光诗派”,后又迷上了拜伦;到他表面上因为眼疾,实际上却是因为对暴力感到深刻的厌恶而退学的时候,他正认为自己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改良派;等到他接受了马克思、列宁的进步思想,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候,他便认定自己是一个像左拉那样无畏的理想主义者。
  直到去年冬天,组织上将他从八路军重庆办事处调回天津,让他担任中共在远东情报俱乐部的常驻代表的时候,他才真正发现,自己很可能什么都不是。
  虽说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很早便失去了军队的小军阀,而他自己也从来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纨绔,但他认为自己仍然像租界中的每一个纨绔子弟一样,在这三十年的生命中学习的东西太多了,爱好的东西也太多了,结果是没有一样精通,没有一样擅长。如今,这个刺杀小泉敬二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头上,而他却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刺客,甚至连个枪手也算不上。
  尽管他在军校时曾钻研过多种武器,尽管他在组织面前表现出了相当真切的军事才能,但他内心深处非常清楚,他痛恨暴力,痛恨杀人。即使他心下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民族战争,但杀人的事对于他仍然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是隐藏在他那努力维持的男子汉形象之下的痼疾。
  这时,薄木板钉制的房门发出一声细响,裴小姐走了进来。她目光低垂,扇子般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洒下一对月牙形状的阴影。
  你下班啦!熊阔海将声调揉搓到爽朗,这才与她打招呼。裴小姐紧了紧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将一只小小的手巾包递到他手中,然后便退一步坐在老于方才坐的矮凳上,开始用目光与自己的手指对话。
  熊阔海打开手巾包,发现里边是一只煮白薯、一块玉米饼、一片老腌罗卜,还有一只颜色鲜艳,拳头大小的石榴。天哪!这么大的石榴肯定不是本地品种。熊阔海故作惊呀,希望将裴小姐压抑在心底的言语激发成声音。这个女孩儿太忧郁了,他担心她长此以往会发生什么可悲的变故。
  果然,裴小姐轻声回应道:听说这是从临潼运来的。听到她肯开口讲话,熊阔海便知道今天是裴小姐难得开朗的一天。很长时间以来都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像裴小姐这样惜言如金的性格,她在电话局里话务员的工作又是怎样做的,那可是个需要不停讲话的行业。不过,他并没有问过她这件事,甚至他从来也没有问过她是哪里人?在哪个学校上的学?年龄有多大?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此地谋生?他认为,裴小姐忧郁的性情已经将她变得像雪花一样娇嫩,他生怕贸然动问会将她吓住。
  吞下那块冰凉的煮白薯,熊阔海赞叹了一声好甜。不用去看,他便能知道裴小姐此时的脸上必定会因为这一声赞叹而现出温润如玉的光彩。这是她心情开朗时最美丽的模样,接下来她便应该会问他晚上几点钟回家了。其实,给他当晚餐的那块玉米饼她已经帮他买回来了,她问他几点钟回家,只是想知道在她出门上夜班之前能不能再见到他。
  他将剩下的食物和那只漂亮的石榴分别包好,用麻绳吊在房梁上。一整天不在家,他担心猖狂的老鼠会吃光他的晚餐。然后他道:好啦,你快回去睡觉吧,累了一夜,还得帮我买饭,辛苦你了。说着话他穿上大衣便往外走,而裴小姐则将双手扭在身前,蓝士布的棉袍下摆一晃一晃的,口中问:你今晚几点钟回家?
  他真的很想满足她的愿望,早些回来见她一面,但是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尤其是今天他更不知道——因为他今天是要去计划杀人的。
  刚刚走出大门,熊阔海便发觉身上这件驼呢大衣已经对付不了今年的冬天,冷风正在穿透旧呢绒稀疏的经纬,溜进他的怀里。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曾想下决心改穿暖和的中式棉袍,然而不行,出入情报俱乐部他必须得穿体面的西式服装。同时,他也确实没有闲钱为自己添置新大衣,虽然老于临走时给他留下了一千元联银券,但那是让他用来杀人的经费,挪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