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作者:柳折眉    更新:2021-12-07 06:18
  沉默许久,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以林相所言,太傅的病都是操心劳累所起……那,太傅五月始告假养病。现在如何?”
  “臣七月的时候。去南郊青梵养病的别院看过他。”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皇上连续赐了那边两座宅子给他,都在京南郊皇庄附近,山明水美,确实是治病休养的好所在。可是靖王殿下,您应该知道他的,虽然表面上无波无澜,内中所用的心思计算。却是处处小心步步严密,决不肯有什么地方疏漏。自他到了修
  院,头一个月霓裳阁地花弄影就出入了四五回。之始,京城大大小小地酒楼饭庄戏班舞馆,唱的都是战场纵横的曲,演的都是铁马兵戈的戏,说书人开口必定是‘在某城某地、洛炎交战处’……自两国交战起,关于战事的歌曲戏文就不断增多。可从来没有这样爆发一般的集中。词曲也从没有这样地文雅和细致过:说我军的英勇,将领智计和仁德;但也说东炎的顽强,士兵眷爱故土。为战胜敢死舍身。几个月下来,已经从京城散到全国各处。贺蓝.考斯尔在我北洛所受尊敬倍增,班都尔等亲善归服我的部族,我北洛的百姓也都亲近欢迎。那些从东边来的草原降部、降将、降卒,街头巷尾听到了那些,一个个都眼泪盈眶,千万恳谢我北洛的宽厚天恩,发誓永远效忠敬服。”
  “这些,是太傅……”
  林间非缓缓点头:“是。我去看他的时候,兰卿曾悄悄拉了我到一边,将他写出来地歌词话本给我看。他地病,原本就是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可抛开了朝务又这般……兰卿是劝不住柳青梵的。臣,也不能。”
  见林间非双眼注目自己,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恳切,风司冥强压住心中激荡,在他面前深深一躬:“林相……林相放心,司冥回去必定劝告太傅,旧炎诸事已平,必定不让他再多劳心费神。”
  林间非微微摇头,轻轻推开风司冥拱到面前地双手。“殿下,您……真的不懂林间非在说什么吗?”
  “林……相?”
  “协调朝野、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拟定各种突发状况下的应对政策,教导各地的长官尽快完成从旧炎到我北洛的统治归属;调整各项兴农通商的政策,发布许多利市利民的信息,大胆开放边境市场,鼓励归服部族和属国的百姓就地取材,用各种手工制品与我国交易换取粮米;编写歌词戏曲,叫国中到处传说传唱,让旧炎和我北洛共尊英雄同念圣德……正如殿下所说,各地渐归平稳,旧炎诸事已定——从两国开始交战至今不过两年,从旧炎国都击破仅仅一年,殿下,如此幅员辽阔的草原、如此根基深厚百姓众多的七百年强国,这短短的时间就尽在我国治下,土地百姓尽归我国所有……您,难道不觉得,太快了吗?”
  凝视林间非,风司冥沉默片刻:“然而,我北洛为此一战,积蓄筹备之久,也绝非此一代啊。”
  林间非淡淡一笑:“并非一代,但无此一代,北洛真不知还需等待多少年多少代。我北洛立国不过两百年,虽然历代君主励精图治,历代君相更为我基下深厚基础,但,也仅仅是使三强并立的局势再不逆转。北洛真正崛起,超然而有凌越西陵、东炎之势,其实是在我胤轩陛下一朝。然而新政革弊,至今效果方才是初显;战胜西陵、平定旧炎,有我将士效勇必胜之理,却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之功。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当年柳青梵与皇帝陛下议论国策,定下‘图谋须远,意志须坚,革弊须尽,立新须全,见效须耐心不可操切’五条,皇子当中别人不知,靖王殿下是一定知道的。青梵素行周密,凡事但求万全,计划从容,从未急迫操切。然而这一次,却拼着身体,似不顾性命地要把事情全部安排周到……相识十七年,林间非从未见柳青梵如此。”
  风司冥眉头深皱:“林相所言确有道理。太傅处事,向来计算周密,举重若轻。但是,竭心尽力,如胤轩二十三年那般,不也是曾经有过么?”
  “司冥殿下!”一声急喝,都惊得守在门外的刘复在门上轻磕两声以示询问。林间非住口,凝视风司冥半晌,方才叹一口气,低声道:“草亭街柳府曾为君氏别院,有心人谁会不知?国中贵冑,唯君氏不得与风姓王族联姻、联亲——从胤轩十八年回朝后的头两年,还有胤轩二十三年的六个月,柳青梵居住草亭街的真实心意,他要借休养躲避的究竟是什么,殿下难道还要林间非来明说吗?无双公主的事情,殿下知道的只会比我们更清楚。旧炎已下,青梵的决断众人也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是个重情的人,绝不会任由别人去操控这一点,哪怕是为了国家为了……然而这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他已经三十岁,朝廷国家的脸面、千百年的礼制体统都不会允许。他是北洛的太子太傅,督点三司的大司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首座,他的手中更掌握着基业分号遍布大陆诸国,弟子十几万乃至数十万的道门啊!草原的事情后,这是皇上可能有的最后的宽限,却是柳青梵不可能退让的底线。这一层,殿下难道真的就没有想过吗?”
  “林、间、非!”风司冥语声带上了不自觉的嘶哑,压低了嗓音,“你知不知道现在所说的,泄露出去一个字,就算是十个、八个朝廷宰辅能臣贤士的头脑能力,也决计救不了你吗?!”
  “是,臣知道!可是臣必须对殿下说!”淡然一笑,林间非脸上神情平和,目光中却透露出异常的坚定。“没有柳青梵,北洛就不会是今天的北洛。没有柳青梵,朝堂中的群臣僚属也不会是今天的群臣僚属。臣是胤轩九年殿生的文试第一,是柳青梵第一次参与北洛大比点中的状元。当年在六合居上,臣就曾议论过百官职司、君主权断;臣是因为议论帝王术才有幸与柳青梵也与殿下最初相识的。对臣子的本分,对职责的权限,对帝王心术的把握揣摩,臣自以为所知不逊于朝中任何一人——‘倘有变,国或不国’,臣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臣更不能眼见着北洛再失去一位真正为朝廷、为百姓打算的贤人!”
  “再度发生,再失去……林相难道是说您曾经眼见过……”
  “是,准备好一切,做好完全的打算,随时可以从局中离开——臣见过这样的谋篇布局,臣见过这样急切又面面俱到的计算安排。”
  风司冥心头猛地一跳,“离开……”锐利目光直逼林间非,“谁?”“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柳衍。”
  第五卷 归去来(云隐篇)
  第二章 - 万里星月莫解鞍(上)
  原来,林相与柳先生之间,竟还有这样深的渊源!”
  听到风司冥轻轻一声叹息,林间非嘴角微扬,却是依旧侧着头,静静看车窗外晃过的官道侧旁种植的榕槐和胡桃葵。榕槐是四季常青的高大树木,叶片密而肥厚,便是正式入了冬也只显得比盛夏时节略有疏朗。倒是底下一排半人高的胡桃葵,从发白的枯黄到深艳的橙黄,枝叶当中托出无数豆粒大小的深红色浆果,把“金秋十月”落得十分现实。
  和当初初入军营时一般的季节……从车窗收回视线,风司冥在心中轻轻叹一口气。十三年前那场宫变,几乎使得擎云宫乃至整个承安京中每个人的命运都转过一个大弯。然而帝王的禁忌、朝臣与史官们的讳言,加上当时的变起突然和少小无知,自己纵然事后仔细揣测和多方查证,依旧不能知道了解当年事情的细节。而这场迫使自己与柳青梵分别五年的变故,十数年过去,也仍然是内心最深的一个结。此刻听林间非一番言语,详细说明事情发展的每一节,那些自己曾经左思右想中不能解的关键在他三言两语下豁然开朗。多少年疑虑尽去,与对林间非坦然相告的欣喜同时汹涌上心的,是对当年真实情形、柳衍精密布置和决绝心情的震撼。
  谋划计议,以身入戏,巧妙地平衡各人的私心打算,精确地掌控每一个步骤环节,并在最恰当的时机通过早已预备下地人员渠道传出希望传递到的关键讯息——柳衍。随意领着御医闲职的道门掌教,圣心仁术的柳真人……还记得那时清心苑中看自己与青梵嬉闹、怡然微笑的温柔神情,那个超脱出尘的男子,竟是这样一局惊风密雨的掌控者,竟能够将每一个人的心意计算到极限更推入盘中。也许,那一年昊阳山上紫虚宫中,自己所见所知地那个如岳峙渊凝、气度迫人地道门掌教,依然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而身边静坐地林间非。却是柳衍当年真正密议配合之人。在“玉螭宫之变”后一跃登上帝国宰辅高位。执掌朝堂最高权力的男子。十多年过去,竟是将这或许连皇帝都未必尽知根细的秘密也埋藏了十多年——世人只知道林间非与柳青梵交情深厚,却全然不晓他与曾经掀起轩然波涛的道门柳衍的交往;胤轩十四年拜相后的公道执政、堂皇举止,也从来不见半点对任何人、事的偏袒倾向。公事私时,有意无意说起曾经地变动、宦途的转折、超升的基点,那简洁平淡的评价、滴水不漏的言语,人们更是从来都不能知晓他心底对这位本属江湖的男子敬仰深重到了何等的地步。
  “林间非此生。朝堂上所敬所效者惟二,一为前朝君相,二为道门柳衍。”君雾臣与柳衍,这样的两个人在北洛地地位、对君王与朝堂地影响……瞥一眼林间非,见他双手交叉身前只是沉默,风司冥一时也静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