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作者:柳折眉    更新:2021-12-07 06:18
  这几日朝廷上议论纷纷,谁出战如何战,钱粮军力调配分布,身为班都尔唯一地继承人真正的部族统领,你真的不惦记不关心吗?”
  “我为什么要惦记?朝廷上能议论什么?谁出战,当然是贺蓝.考斯尔;如何战。不说战事情况变化万千。有东炎军神在又需要问什么。钱粮划拨军力调配,军务尚书,江枢他们是做什么的。怎么就轮到我来过问我来关心?说到班都尔,”御华绯荧转过脸去,御华真明却看得见从耳根到下颌的越发惨白,“再怎么尊崇女子,战场,从来都不是女人能够主宰的地方。考斯尔有什么计谋有什么要求,只要用得到部族的力量,班都尔就一定全力应允支持,族里地首领和各级将士必然为国家、为皇上奋勇杀敌守卫家邦——本来就是如此,还有什么需要我说,有什么需要我格外去操心去做的?”
  听她语声平缓,措词却从一字一句深处透出异常的尖锐。御华真明轻轻摇一摇头,“绯荧,你知道我指的什么。”顿一顿,听她并不回话,“抵制大军对战、联络各部族首领大闹通明殿,这不是年幼无知,不是一时冲动就做得出来的事情。班都尔之主地位非常,责任也非常。绯荧你该知道,身为继承者没有人质疑你的眼界见识,也没有人会怀疑你的用心。”
  “没有人会怀疑……可是我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听,难道不是这样么?”从扶着自己肩头的手下猛然挣脱,抬眸瞪视着最高祭司地御华绯荧脸上一阵激动地潮红,但随即又被苍白占据了双颊。“这是一场不应该的战争,这是一场有败无胜的战争,这是一场可能将草原推到生死存亡边缘地战争!明摆在眼前的、绝对不需要怀疑的事实,为什么没有人肯稍微冷静下心思看清?国家有难,匹夫匹妇有责。生于斯长于斯,就算不是什么公主、族长,就算不过一介布衣白丁,草原上最普通最微渺的牧人,也该把自己所知所见的真实告知君父朝廷,为了国家为了部族的兄弟姐妹阻止一切愚蠢有害的行为。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他,看看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到底要把已经饱受苦难的百姓推向怎样的地狱!”惊觉眼中有异,御华绯荧闭上眼恨恨转头,深吸一口气,“或者,明知道后果,明明同样看到了我所见到的一切,为了那些、那些……选择自欺和拒绝。”
  听到最后一句御华真明眼中倏然一暗,垂在身边的双手在长袖掩盖下瞬间捏紧。开口,素来从容的语声不便,却在不由自主间一字一字慢慢抽紧:“自欺和拒绝,绯荧你在说什么,又在说谁?!不应该的战争,你知道,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战争是应该的、是正义的。”
  “我没有说‘正义’!但这是不该开启的战争,也不应该继续。东炎没有优势,最多两败俱伤,我们不可能得胜!真明皇叔,是你教导我,上位者不为无益争胜。委曲隐忍,意在求全,身为上位,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的屈辱。我们早已经失掉了得胜的前提,求和休战,至多损失些无谓的颜面,却是最快度过天灾饥荒、重整国力地办法。若东炎骑兵当真自信无敌于天下。何妨暂时示弱,待元气恢复一气打过玉乾关,又何苦在这时赌上一切,只为他争一个机会渺茫的胜利?”
  虽然心知她口口声声的“他”所指何人,但不指正称名,也算没有太大不敬。不过御华真明还是下意识环顾四周,耳中听得森森宫阙依然一片寂静,这才缓缓驱散笼罩心头的强烈紧张。抬眼瞥到近旁花树下石桌石凳。举步。“绯荧。过来,坐下说。
  红衣少女略一犹豫,但见一身白色长袍的祭司已安然落座,眉眼一垂,随即也在一张石凳上坐下。看着御华真明伸手取过桌上茶壶茶盏斟了一杯浓浓马奶油茶随即凑到嘴边,“皇叔……已经凉了。”
  “凉一些也好。”淡淡应一句,抬手一口喝干。随手重新斟满。御华真明又取过一个杯子斟上,拿在手上顿一顿方才推到御华绯荧面前。
  御华绯荧端起茶杯抿一口随即放下。午后微风轻起,眼见一瓣落花盈盈飘落恰入杯中,少女嘴角不由微扬,但随即低垂了眉眼,静静凝视自己脚边。
  “不该继续,因为我们失掉了得胜的所有前提——绯荧,你这么认为么?”相对沉默片刻。御华真明缓缓开口。
  “是。”低低应一声。垂下的眼死死盯住自己十指紧扣的双手,御华绯荧心上突然一阵深深疲倦。“旱灾百年不遇,牲畜倒毙农田无收。百姓求生辛苦,就算收作兵丁给予活命,又哪里会用心战事?为度灾荒劫掠他人,虽然是草原惯例,但那毕竟是臣服效忠多年地属国,是与我们同出神明一脉地兄弟同胞,进兵已是有失宗
  ,进一步侵犯北洛国境,更是不智中地不智。那不撩拨的对手,更不是招惹后能够轻松全身而退的对象。北洛强盛,对我时刻戒备,这一次无论气势、道理东炎都是输过,未战便已先矮三分。加上风司冥向我进兵,进入国境以来,凡所到达处必求神明保佑下降甘霖,神乎其神百姓皆惊;更有前日那场红雨……国中早已是谣言传说四起,人人将信将疑。两国军力原本就在伯仲,这番气势一怯,仗,还怎么打?”
  耳听得她一字一句皆是忧心,及至说到风司冥“神明保佑”,御华真明更不由随之轻叹:身为东炎最高祭司,倾听神明声音、观测天象变化警示生民是为本职,他如何不知这一场紧随北洛大军到来的大雨的意义?炼,天行有常的概念虽不曾得明言教导,却早已铭刻在心。但普通地将领、朝臣,甚至博览群书的治学大儒也未必能知悉乃至参透风雨变化之秘,何况那些无时不刻仰赖着天时的百姓牧民?便是自己,在听到那一道道鹰山西线传来的军报之时也不禁恍惚。
  恰到好处的及时雨水为风司冥统率的北洛大军平添了三倍战力。然而虽在鹰山西线节节溃退,坐镇兕宁皇城的东炎君臣却并没有真正因此动摇惊慌。谣言终归只是谣言,脱离了受灾最重、百姓逃荒最多的博沃柯克和郁木扎兹,“神明地庇佑”就再没有那样强烈地影响——但就在所有人作如此想时,一场红雨袭击了班都尔西北的黄石河口,铺天盖地的凄厉颜色,让最无惧天灾变异之人都不能不为之惊恐动容。
  黄石河口,黄石河梁地最北端。河口虽已临海,但作为东炎唯一的海港北方的门户,黄石河口非但是控制海疆的要塞,河梁一道更因为港口到京师的货物流通而成为东炎北方最繁荣发达的区域。两日前大雨袭来,虽不像叠川草原灾情严重,但同样苦旱多日的河口百姓尚未及欢庆,地面上河道中刺目的红已经让人们的心从欣喜骤然堕入由衷的恐惧:红雨,血雨,东炎人作了何种冤孽,竟让素性宽厚仁慈、数百年庇佑不移的神明在举国的大旱之后又降下这样鲜明而严厉的警告?消息传出,人人恐慌。为定民心,自己立即出京北上,宣召河梁沿途地方官员,说明红雨由来只是自大陆刮向北海的西南暖风挟带了大量河口南方丘陵上久旱无遮的红土,交会北方海上寒流形成地降雨自然呈现出相应的颜色。然而两日奔波下来。成效却是微乎其微——并非星殿大祭司不能取信草原百姓,而是无需再多思索的流言似乎永远比真相更容易驻扎人心。
  御华真明轻轻叹一口气,抬眼凝视低眉垂目的少女,林木寂静中只听她喃喃自语一句接一句撞进耳膜:“……怎么打,打多久,一场天灾饿毙了多少牛羊牲畜,眼看着寒冬,受灾的牧民该怎么度过?战事不能速决。势必拖过开春。又有什么新鲜的草地放牧好接续战争?北洛大军自不可能由我们劫掠补充物资。势必向南征调。有韩国君的先例在,东南的属国是否会惊怒乃至叛乱……北洛行事,向来无孔不入。不战而屈人之兵,av只要留下一点空间扎根,但得水草生长。三两年间便可恢复元气。但若我根基命脉地草原处于风司冥威胁,东南地域虽然广阔,但多是平原农田并非放牧之地,假使不利,百十万骑军又该退往何方?”
  未言胜,先思败,这原是为将统帅者应有地心胸和考量。但忧患思虑至此……御华真明轻咳一声,“所以。这就是殿下甘愿弃名节、冒大险。私过边境与秋原镜叶会谈地真正目的?”
  猛地抬头,死死盯视最高祭司的黑眸精光闪烁,少女苍白的双颊第一次显出如往日那般明媚动人的红晕:“你说什么。真明皇叔?”
  “我说,你其实是因为……”一句话尚未说完,御华真明陡然顿住。望着少女猛然转开的侧脸,颊上的红晕和唇角地笑容已如夏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一闪而逝,御华真明顿时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他如何不知少女的心事?但东炎无双公主心中担忧,又岂能是区区儿女私情?倾国实力的背水一战,看似同样不容失败,但东炎的退路更是断绝到无。新政的刻意经营,加上太宁会盟后数年风调雨顺积累起的雄厚财富,兵精粮足边境无忧的北洛早不是十年前内外交困、应对疲乏地窘境。而被战火燃烧到国境深处地东炎,却是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第一次面对接续不力、军用难足的巨大危机:天灾、饥荒,草原正常的生活已被毁坏彻底;为钱粮,受灾地部族心怀不齐,周边的属国惶惑战栗。一旦战事有变,朝廷失去强大武力以为威慑根本,属国的叛离尚在其次,王朝统治的根基或许也将当真因此动摇。
  脱生于草原部族联盟的御华王朝,保留了太多草原人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