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作者:寂月皎皎    更新:2021-12-07 04:27
  她的袖子里散着幽幽的香味,似兰似麝,又淡雅清爽许多,闻之头脑一清。她素常用这香,想来必是迫着自己时刻保持最大限度的清醒了。
  杨淑妃专注地看着我,眼见我泪痕渐干,才又问我在齐州住哪里,接触些什么人。我早叫人调查清楚了,又和苏勖通过消息,自是对答如流,燕弘亮、昝君谟、梁猛虎等人的脾气性格一一道来,绝无讹误。想着自己的遭遇,心酸处掉下几滴泪水,却也是轻而易举,更显得真情实意。若我回到二十一世纪,若去演戏,大约也是够格的。
  齐王对于杨淑妃的李恪,未必不是一个对手。有了这样的主观因素,只要我的回答没有明显破绽,杨妃必是十分相信。听我诉到最后,杨淑妃的神情更是柔和慈爱,用她葱葱玉手轻轻抚着我的黑发,温柔地叹息道:“那么,先在皇宫里住上几日,陪我说说话,等过了正月,再回去吧。”
  我忙点头称是。
  自此接连数日,我都住在风华院中当年住过的屋子里,暇来与杨淑妃下下棋,品品茶,赏赏花,用以消磨着漫漫长日。只是没了恋花和络络为伴,再悠闲的日子也无聊至极。
  何况我心中有事,并不悠闲。
  我入宫只带了白玛在身边,宫中服侍之闲人虽是不少,但我探起消息来,却很是不便了。我所能知道的是,东方清遥已经被从刑部的死牢中提出来,换住到另一间普通牢房中,待遇大大好转,只是还是不许家人探望。
  但此时的不许家人探监,我却可以理解为李世民不想将齐王李佑谋反之事散布出去,以免打草惊蛇。
  刑部尚书刘德威前去齐州查讯齐王之事,尚未有消息传来。但齐王又岂能逃得过那早已注定的命运转轮?我所要做的,无非是等待而已。
  这日算来已是正月末了,我披了件淡紫的披风,在曾经开满凌霄花的石径上漫步。凌霄花已抽出嫩芯,冒出点点如米的新叶,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嫩绿得可爱。想来到花开满园时,只要它依畔的树木支架不倒,一样是可以是一番华丽绚目的茂盛景象。我不关心凌霄花的美丽,但却很想知道,到了来年的冬日,这撑着凌霄的支架,还能有几根不曾给风雨蚀透?
  我边走着,边盘算着明日是否可以告辞杨妃搬回梅园去住,眼看已到了小径尽头,一个白净净的华袍少年莽莽撞撞从一旁的路边冲过,我避之不及,竟撞了个满怀,差点跌倒地上。亏得那少年身手倒还敏捷,百忙之中拉了我一把,才算没摔下,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少年忙道:“你没事么?是哪个宫里的?我送你回去吧?”
  能在皇宫中出入的年轻男子,如果不是太监,就必是皇帝的血脉至亲。这人衣饰华丽不俗,面貌清秀柔和,一双大眼睛清清澈澈,犹带了丝未脱去的稚气,映着初春新鲜的景色,虽不如李世民的气度雍容棱角分明,却有自有一番端雅出尘。
  我当然不敢得罪皇室中人,忙轻笑行礼,道:“是我冲撞了公子了!我没有事,公子请便!”
  少年点点头,“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向后回头看了一眼,颇有恋恋之意。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却是一张娇美如花的面容,微微含愁,正向少年凝眸。
  这女子我却认识,正是赐号媚娘的武才人。时隔两年多,当日那机灵可爱的弄莲少女,更加亭亭玉立,娇妍媚人了。
  少年见我看到了武才人,脸一红,提起袍子来,飞快跑开了。
  武才人亦已认出了我,犹豫片刻,也不再躲闪,盈盈笑着走过来,声音清脆得如珠落玉盘:“容三姑娘,许久不见了!”
  我忙上前见礼,又笑道:“武才人,可比以前越发美貌动人了,怪不得这一向皇上疼惜,荣宠不衰呢。”
  武才人的笑意,却有些风露清愁的味道,她颇失落般叹道:“皇上哦,对我也算是好了,一两个月间,总能见着一回。毕竟媚娘粗俗,不如徐婕妤那般满腹才华,风骨高贵,总能赢得皇上敬重爱惜,时时相伴。”
  徐婕妤,一定是徐惠,也就是当日气质高雅,总透着一股子清新书卷气的徐才人了。李世民的众妃嫔中,独她和长孙皇后一起,被史学家郑重立传,得以流传史册。据说亦是个性格刚强的才女,贤惠聪明,颇有长孙之风。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最敬重的后宫女子,便是这位徐惠,职份虽不高,但只要宫里妃嫔之位一有空缺,立刻会让她补上去,此时已经升至婕妤了。
  此时听武才人之口吻,竟有些微嫉妒之意。她却不知,在唐太宗死后,那重病的徐惠不肯继续服药,结果在二十出头的大好韶华便悄然夭逝,比起她的后福无穷,不知薄命了多少倍。
  当下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沉静笑道:“武才人秀美端庄,日后定是大福之人呢。武才人原是达人,又何必计较眼前得失?”
  武才人惊异般看我一眼,旋而笑道:“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但有一二知己可常相往来,便是幸运的了。”
  此时的武才人,恰如初见时那般清新可人,甚至也不见甚么深沉城府,并没有猜测中应有的王者气度。也许气质真是环境造就的,如果有一天,她当了皇后,当了皇帝,自然会从骨子里渗出女性的霸气吧。
  我想起那匆匆离去的少年,心里忽然一动,故意迟疑问道:“方才那位公子,书儿却不曾见过哦,武才人认识?”
  第三十二章 画梦何处
  武才人坦然笑道:“那是晋王殿下。因知我近来爱看书,方才特地送了几本书来给我 。”
  徐惠气质清华,是以书香熏就,武才人有感于自身不足,看来也在埋头苦读了。楚王好细腰,朝中多饿人;而世民爱才女,宫中也就多了许多书香气了,甚至连武才人也不能免俗。>
  而皇九子晋王李治,我却不料他们在此时便已相识,看方才情形,李治分明已对这位父亲的宠姬存了心;而武才人一直颇受李世民冷落,心中空寂,于晋王也未必无意,只是不好表露出来罢了。
  我闲闲笑着,道:“哦,这晋王殿下倒是有名的仁孝,日后若能登上大宝,必是天下苍生之福啊!”
  武才人脸色一肃,冷声道:“容三小姐,你说什么呢?这些天大之事,岂是你我可以议论的?”
  我“啊呀”一声,忙慌乱笑道:“可不是呢,我从民间来,只听得说魏王和太子口碑不怎样,心想着晋王倒好,又是长孙皇后的嫡子,就随口混说了,却忘了皇家的规矩。死罪,死罪啊!”
  武才人盯着那抽着新绿的凌霄花枝,沉吟道:“嗯,魏王和太子口碑不好?我怎生没听说?”
  我笑道:“无非民间的一些传言罢了,原不足以采信。武才人不必放在心上。”
  武才人点点头,忽而笑道:“容三小姐,如果晋王得继大统,也许真是天下的福祉呢!”
  她清清眸子,此时才泛出一道说不出的凌厉光芒,一闪而逝,又转回了纯净无邪之态,咬着帕子,冲我一笑,才扭起细腰,款款而去。
  我也感慨一笑。聪明人,原也不必多说。晋王与她年纪相若,又倾心于她,若晋王得登大宝,对她这个濒于失宠边缘的小小才人,将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只要她看清了这一点,若是有机会,这个聪明女子不会不帮晋王,那么,她就不会不推太子一把,好让出太子的宝座。
  已是初春的时节,按理天气已经暖和许多了。可不知为何,我还是怕冷得很,只觉这路口风好大,吹在身上好生寒浸浸的,忙抱了抱肩,且回风华院里添衣服去。
  白玛一面帮我加上狐狸皮里子的夹袍,一面嘀咕道:“小姐年前受了寒,身子更弱了。记得吐蕃比这里冷许多,小姐素来也只穿这么些衣服呢!”
  我点头道:“嗯,可能宫里地方大,所以特别冷吧。我跟杨妃娘娘说说,隔一天,咱们还搬回梅园里去。”
  回到梅园,我就自由了,许多消息,立刻会变得很灵通,也许可以设法再去看看东方清遥,也许,也许还可以去看看纥干承基……
  我无声地打了个寒噤。纥干承基,纥干承基,这些日子,我居然老是浮现他骄傲冷淡的面容,恨恨说着:“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终究再不会牵扯到一处!”
  他心中恨我,是么?他也不会只是恨我偷了他信件,会害了他性命。如果那么单纯,那么他只消一剑下来,刺穿我的胸,立刻万恨俱消了。那么他更耿耿于怀的,便一定是我的凉薄无情了。
  从我受辱之后的日日相守相护,到不远千万里探我平安,再说我不懂他的情,只能是自欺欺人了。知道了他的情意,居然还得对他下得了如此无情的狠手,他如果不恨,才真是木头了,——只怕是木头,也会恨得流血!
  我抚摸着额角留下的淡淡疤痕,忽然也恨得想杀了自己。我痛苦么?只怕纥干承基的痛苦,更胜我十倍。只为他是无情的剑客,是冷血的杀手,更是罕见的高手,我便把他当作了石头人了。如果东方清遥和纥干承基之间注定要牺牲一个,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牺牲纥干承基!
  我可以恨他,如同恨汉王么?我黯然瞪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似乎看得见指间流下的鲜血,纥干承基的鲜血。我有什么资格恨他?
  二月二日,黄道吉日。我向杨淑妃辞行。
  杨妃正在梳头,将水晶的簪子挑起一缕发,一路盘旋着向上绾着,水晶透亮莹润的色泽,更映得那翠发乌黑油亮,光可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