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作者:[苏]肖洛霍夫    更新:2021-12-07 03:26
  “有用,”葛利高里简短地回答说。
  他向赶车的人要了两个口袋,把面包装进去,谢过他的好意,道过别,对里亚布奇科夫说:“扛起来,咱们拿回去。”
  “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过冬呀!”里亚布奇科夫把日袋扛到肩上,嘲讽地问。
  “这不是为了给我吃。”
  “那么是为了给谁吃?”
  “给马吃的。”
  里亚布奇科夫立刻把口袋扔到地上,不知所措地问:“你是开玩笑吗!”
  “不是,是真话。”
  “那么说,你……你这是打好了什么主意啦,潘苔莱维奇?你想留下,我理解得对吗?”
  “你理解得很对。好啦,扛起口袋来,咱们走吧。应该好好地喂喂马,不然它就只能啃槽帮啦。马还有用,咱们总不能去当步丘……”
  一路上里亚布奇科夫一句话也没说,嘴里哼哧着把口袋在肩膀上倒动着,快到住所的篱笆门的时候,才问:“要对弟兄们说吗?”他不等到回答,略带埋怨的日气说:“你自己倒打定了主意……可是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随便好啦,”葛利高里故意冷冷地回答说。“他们不带咱们走,船上装不下所有的人,——那也就用不着操心啦!咱们跟他们去图个什么呀,用不着去哀求他们!咱们留下来、碰碰运气。进去呀,你于吗在门口不走啊!”
  “听你说这种话,怎么会不呆……我简直连篱笆门都看不见啦。真有你的!葛利沙,你这简直像给了我一问棍。把我打昏啦。我刚才还在想:”他要这些面包有什么鬼用场呀?“现在咱们的弟兄们一知道这事,就会炸了窝……”
  “那么,你怎么样呢?不留下吗?”葛利高里好奇地追问道。
  “你说什么呀!”里亚布奇科夫惊叫道。
  “你好好想想。”
  “用不着想啦!趁现在还有船可坐,我坚决走。混到卡尔金斯克炮兵连里——我就走啦。”
  “没有必要走。”
  “看你说的,老兄,我自个儿的脑袋更要紧。我好像不大情愿叫红军来拿它试刀。”
  “唉,你再想想吧,普拉东!事情是这样……”
  “不要再说啦!我立刻就走。”
  “好,随你的便吧。我不劝你,”葛利高里遗憾地说,首先迈上石砌的台阶。
  叶尔马科夫、普罗霍尔、博加特廖夫都不在家。女主人是个上些年纪的。驼背的亚美尼亚女人,她说哥萨克都出去了,说很快就回来。葛利高里衣服也没有脱,把面包切成大块,拿到板棚里去喂马。他把面包平均分给自己的和普罗霍尔的马。
  刚拿起水桶,要去打水的时候,里亚布奇科夫出现在板棚门口。他爱惜地用军大衣襟兜着切开的大面包块。里亚布奇科夫的马一闻到主人的气味,就嘶叫了一声,它的主人默默地从矜持地笑着的葛利高里面前走过去,把面包块扔到槽里,看也不看葛利高里说:“你不要呲牙咧嘴地笑啦!事情既然非这样不可——那我也把马喂喂吧……你以为我愿意走吗?我才不愿意上这该死的轮船呢,完全是迫不得已啊!完全是为了逃命……肩膀上可只长了一个脑袋呀,对吧?要是他们把这个脑袋砍掉,就是到圣母节也不会再长出一个来……”
  普罗霍尔和其余的哥萨克们直到傍晚才回来、叶尔马科夫带回一大瓶酒精,普罗霍尔却扛回来一口袋密封的、装着深黄色液体的玻璃瓶罐头。
  “这是我们干活挣来的!足够喝一夜的,”叶尔马科夫得意地指着瓶子解释说:“我们遇上了一位军医,他请求我们帮他把药物从仓库里运到码头上去。码头工人都不肯于,只有些军官学校的学生在从仓库里往码头上搬,于是我们就去帮他们搬起来、医生就用酒精来酬谢我们。普罗霍尔这些罐头都是偷来的,真的,我决不说谎!”
  “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里亚布奇科夫好奇地问。
  “老兄,这个比酒精还要精!”普罗霍尔把罐头摇了摇,对着亮儿看了看黑玻璃罐里的浓液在冒泡,于是满意地接着说:“这是一种非常名贵的外国葡萄酒。一个会说英国话的军官学校的学生告诉我的,这种酒只给病人喝。咱们坐到轮船上,借酒消愁,唱起《我的亲爱的故乡》,一直喝到克里米亚,然后把罐头瓶扔进海里。”
  “你赶快去上船吧,不然轮船就会因为你没有到耽搁下来,开不了船。他们会说:”普罗霍尔。济科夫这位大英雄在哪儿呀,他不到我们是不能开船的呀!“里亚布奇科夫嘲笑说,然后,沉默了一会儿,用被烟熏黄的手指头指着葛利高里说:”他现在不想走啦;我也不走啦。“
  “是吗?”普罗霍尔哎呀大叫一声,这一惊非同小可,差一点儿没把手里的罐头掉到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什么鬼主意?”叶尔马科夫皱着眉头,凝视着葛利高里,问道。
  “我们决定不走啦。”
  “为什么?”
  “因为船上没有我们的地方。”
  “今天没有——明天会有的,”博加特廖夫很有把握地说。
  “你到码头上去过吗?”
  “哼,去过,又怎么!”
  “你看到那儿的情形了吗?”
  “哼,看到啦。”
  “别哼哼啦!既然看到啦,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只肯带我和里亚布奇科夫两个人走,而且这还是一个志愿军军官悄悄说的,叫我们混到卡尔金斯克炮兵连里,否则也不行。”
  “这个炮兵连还没有上船吗?”博加特廖夫急忙问。一听说炮兵们还在等候上船,他立刻就收拾起行李来:把内衣、换洗的裤子和军便服都放在军用袋里,又装了些面包,就与同伴们告别;。“留下吧,彼得罗!”叶尔马科夫劝他说。“我们不要散伙嘛。”
  博加特廖夫没有回答,把一只汗手伸给他,在门口又行了一个礼,说:“祝你们大家健康!上帝保佑,咱们还会见面的!”他跑了出去j 他走了以后,屋子里有好久是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叶尔马科夫到厨房里向女主人要了四个杯子,默默地把酒精倒进杯子里,装了一茶壶凉水放在桌子上。又切了几块腌猪油,然后,照样默默无语地坐到桌边,两肘撑在桌子上,呆呆地瞅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尖,然后对着茶壶嘴喝了一气凉水,沙哑地说:“库班的水处处都有股子煤油味儿,这是啥道理?”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里亚布奇科夫在用一块干净的破布擦结满哈气的马刀刃,葛利高里在翻腾自己的小箱子,普罗霍尔心不在焉地瞅着窗外马群遍野的光秃秃的山坡。
  “请坐到桌边来吧,咱们喝一杯。”叶尔马科夫没等大家坐下来,就已经半杯下肚了,又喝了一口水,嚼着粉红色的腌猪油,用略有喜色的目光看着葛利高里问:“红军同志会不会宰咱们?”
  “他们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宰了。这儿留下的有几万人呀,”葛利高里回答说。
  “我并不为所有的人发愁,”叶尔马科夫笑着说。“我关心的是自个儿这张皮……”
  等大家尽情地喝了一阵之后,谈话也就变得畅快了。可是过了不久,冻得面色发青、愁眉苦脸的博加特廖夫突然回来了。他在门口扔下一捆崭新的英国军大衣,就默默地脱起衣服来。
  “欢迎大驾光临!”普罗霍尔鞠着躬,挖苦地问候他说。
  博加特廖夫恶狠狠朝他瞅了一眼,叹了日气说:“就是所有邓尼金分于和别的什么三八蛋们……都来磕头请我,我也不走啦!排好队在那里等,冻得我浑身直哆嗦,就像严寒中的狗,可是毫无结果。恰好轮到我这儿就卡住啦。有两个人站在我前头,放过去一个人,另外一个就不行啦。半个炮兵连都甩下来啦,哼,这算怎么回事儿呀,啊!”
  “他们就这样拿你们哥儿们开心!”叶尔马科夫大笑不止,把酒都洒在地上,给博加特廖夫满满地斟了一杯酒精。“哪,为你的不幸于一杯吧!也许你还要等候他们来苦苦哀求你走吧?你看看窗外,是不是弗兰格尔将军请你来啦?”
  博加特廖夫一声不响地小口啜着酒精。他根本无心开玩笑。而叶尔马科夫和里亚布奇科夫——已经喝得大醉——还把家主人老太婆灌得顶到了嗓子眼儿,又商量到什么地方去找个拉手风琴的来。
  “你们最好是到火车站去,”博加特廖夫建议说,“那儿正在抢火车哪。整列车装的全是军装。”
  “要那些军装有他妈的什么用啊!”叶尔马科夫喊道。“你扛来的这些军大衣咱们足够穿的啦!多余的东西反正红军也要拿走。彼得罗!你这个捉狗的夹子!我们正在商量去参加红军哪,明白吗?要知道,咱们是哥萨克,对吗?如果红军给咱们留条活路,咱们就去给他们于!咱们是顿河哥萨克!是纯粹的。一点杂质也没有的顿河哥萨克!咱们的职责就是大砍大杀。你知道我是怎么砍人的吗?像砍白菜一样!你站好,我拿你当靶子试试看!害怕了吗?不管砍什么人,对咱们来说全是一样,有的可砍就行,我说得对吗?麦列霍夫?”
  “别惹我吧!”葛利高里疲倦地挥了挥手说。
  叶尔马科夫斜着血红的眼睛,想去拿放在箱于上的马刀。博加特廖夫毫无恶意地推开他,请求他说:“你别闹得太离格啦,武士阿尼卡,不然我一下子就把你制得服服帕帕。规规矩矩地喝吧,你可是军官哪。”
  “我不希罕这军官官衔!这臭玩意儿只会叫我心烦,就像是猪戴的枷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