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作者:[苏]肖洛霍夫    更新:2021-12-07 03:26
  没有跑上一俄里路,骡马已经出汗了;主人还从来没有这样狠心地对待过它:他手不离鞭子,不住气地赶它。
  “你要把骡马赶死呀!你干吗这样像疯子似的飞跑呀?”伊莉妮奇娜抓着车沿,被摇晃得痛苦地皱着眉头埋怨道。
  “反正我死后它也不会到坟上来哭我……喂喂喂,该死的小骡马!你——出——汗啦!……也许那边家里只剩下一堆烧焦的木头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咬紧的牙缝里嘟哝说。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房屋基本完好,只是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打坏了,门也从合页上脱落下来,墙被子弹打出了很多洞。院子里呈现出一片被遗弃和荒废的惨相。马棚的一角完全被炮弹削掉了,第二颗炮弹炸塌了井架,把吊杆炸成两段,在井边炸了一个浅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千方百计地逃避这场战争,可是战争却亲自光临了他的家院,临去留下了一片战争破坏的凄惨景象。但是在村子里临时宿营的霍皮奥尔的哥萨克们使财产造成了更惨重的损失:他们推倒了牲口院子里的篱笆,掘了一道一人深的战壕;他们图省事,拆掉了仓房的墙,用木柱在战壕上搭盖板;拆了石头围墙,构筑机枪阵地;他们毫不心疼地浪费干草喂马,糟踏了半垛干草,他们烧篱笆做饭,把夏天用的厨房弄得肮脏不堪……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查看完了住房和院内的其他设施以后,抱头深思起来。
  这回他改变了一贯低估损失的习惯。见他妈的鬼,他总不能说他积攒下来的这份家业一个钱不值,只配毁掉吧?仓房也不是件棉袄,再盖仓房要花很多钱呀。
  “就像根本没有过仓房似的!”伊莉妮奇娜叹了口气说。
  “仓房嘛,是有过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立刻搭腔说,但是话没有说完,就挥了挥手,往场院走去。
  被炮弹片和子弹打得像麻子脸一样的墙壁看起来令人很不舒服,感到凄凉。风在屋子里呼啸,桌子上和椅子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要想把一切都收拾得井然有序,需要很多时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第二天骑马到镇上去,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一位熟识的医生那里要了一张证明书,证明哥萨克麦列霍夫。潘苔莱因为腿病不能走路,必须治疗。这张证明书帮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大忙,使他不必再被送到前线去了。他把这张证明书交给村长,为了更有说服力,去村公所的时候,他拄着棍子,两条腿倒换着一瘸一拐地走去。
  鞑靼村人们的日子还从来没有像这次逃难回来以后这样忙碌和混乱过。人们挨家挨户。地串,去辨认被霍皮奥尔的哥萨克扔得满村都是的什物,跑到草原和山沟里寻找离群的母牛。在鞑靼村遭到炮轰的头一天,村于上头就失落了有三百只羊的羊群,据牧羊人说,有颗炮弹在牧放的羊群前面爆炸了,绵羊把大肥尾巴一晃,慌恐地往草原上奔去,全都失散了。村里的人回到被遗弃的村庄后一个星期,才在离村子四十俄里以外的叶兰斯克镇地区找到它们,可是等把羊群赶回来,开始认领的时候,却发现羊群里有一半是别人的羊,耳朵上都有陌生的记号,自己村的羊失落了五十多只。在麦列霍夫家的菜园子里发现了博加特廖夫家的缝纫机,而潘苔莱。
  普罗珂菲耶维奇则在阿尼库什卡的场院里找到了自家仓房上的白铁瓦。邻近各村的情况也是同样一团糟。顿河沿岸远近各村的人很久以后还常到鞑靼村来查找自己的东西;过了很多日子,人们碰面时还常问:“您没有见过一头额上有块白斑、左角折断的红毛牛吗!”“有没有只一周岁的褐色的小牛跑到你们家去?”
  大概,哥萨克的军用锅和野战厨房决不止只煮过一头小牛吧,但是许多牛主人还不肯死心,在草原上找啊找啊,一直不愿相信,丢了的东西并非全能找回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从被批准可以不去服役以后,就积极地把房屋和篱笆都修好了。场院上还有几堆没有打完的麦子,贪嘴的老鼠在麦堆里乱钻,但是老头子并没有动手去收打麦子。院子连围墙都没有,仓房连影儿也不见了,全部家业都还是那副凄惨的破败相,他怎么能去收打麦子呢?而且今年秋天的天气很好服本也不必忙着去打场。
  杜妮亚什卡和伊莉妮奇娜抹了房子,粉刷了墙,尽力帮着潘苔莱。普罗马菲耶维奇修起临时院墙,干其他的家务活儿。想尽办法弄来些玻璃,安上了窗户,把厨房打扫于净,井也淘了。老头子自己下井去淘,显然是在井里受了凉,咳嗽了一个星期,不住气地打喷嚏,衬衣都被汗湿透了。但是只要他一连喝上两瓶烧酒,然后躺在热炕上,这么一来,保证酒到病除。
  葛利高里依然沓无音信,直到十月底,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才偶然得知,葛利高里身体很好,正带着自己的团驻扎在沃罗涅什省的什么地方。这个消息是一个受伤的、跟葛利高里同团的人从村子里经过时告诉他的。老头子高兴起来了,一高兴就把最后一瓶治病用的、泡红辣椒的老酒喝掉了,然后就整天在家门口走来走去,神气活现,像只小公鸡,拦住每一个走过门前的人,说个没有完:“听说了吗?
  我们家的葛利高里攻下了沃罗涅什!我们听说,好像他又升官了,现在又指挥一个师啦,也许是指挥一个军呢。像他这样的英雄你上哪儿去找啊!这不用说,你自个儿也知道……“老头子瞎编一气,心里痒痒得要命,非把自己的喜悦对别人讲讲不可,非要胡吹一通才过瘾。
  “令郎真是好样的,”同村的人都这样奉承他。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幸福地眨眨眼睛。
  “怎么能不英勇呢,他这是像谁呀?我年轻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吹牛,比他也不差呀!就是这条腿误了我的事啦,要不然的话,我现在也不会比他差!虽然不能指挥一个师吧,但是指挥一个连那是不在话下的!如果前线上多有些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子月膜斯科早就攻下来啦,可是现在他们倒好,老在原地踏步走,怎么也对付不了那些庄稼佬……”
  这一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最后一个谈话的人,是别斯赫列布诺夫老头子。他路过麦列霍夫家的院子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绝不肯放过他,朝他喊道:“喂,等一等,菲利普。阿格维奇!近来好啊!过来呀,咱们聊聊。”
  别斯赫列布诺夫走过来,向他问候。
  “你听说我们家的葛里什卡于得多么轰轰烈烈了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问。
  “怎么回事儿?”
  “要知道又叫他指挥一个师啦!指挥这么大的一支部队呀!”
  “指挥一个师,是吗?”
  “是的,一个师!”
  “真了不起呀!”
  “说的是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叫他指挥一个师呀,你说呢?”
  “那是当然的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兴高采烈地打量着和他对话的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使他心里甜滋滋的话:“我这个儿子的确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惊奇。得了满满的一综带十字章,你说,这有多了不起啊?他受的伤简直是不计其数。换个人老早就死啦,可是他什么事儿也没有,这些伤在他身上就像鹅身上的水珠一样,一抖就没有啦。不,静静的顿河上的真正的哥萨克还没有断根哩!”
  “断根倒还没有断根,不过他们于出的事业可并不怎么样,”不是那么能说会道的别斯赫列布诺夫老爹若有所思地说。
  “喂,怎么个不怎么样呀?你瞧,他们把红军赶得有多远啦,已经赶到沃罗涅什,正在往莫斯科进军哪!”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他们还没有进到……”
  “不能快呀,菲利普。阿格维奇。你要明白,打仗这玩意儿,性急是什么也于不成的。图快生孩于,生出来只能是瞎于。打仗嘛,一切都要看着地图,按照各种各样的计划办事,慢慢地于……俄罗斯的庄稼佬那么多,黑压压的一片,可咱们哥萨克有多少呀?只有那么一小撮!”
  “你说的都对极了,咱们的人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人们都这样说,到冬天客人又要来了。”
  “如果现在不能把他们的莫斯科攻下来,那他们是要到这儿来的,这你说得很对。”
  “你以为——能攻下莫斯科吗?”
  “应该是能攻下来的,究竟如何,那就看上帝帮不帮忙啦。难道咱们的人就对付不了他们?十二个哥萨克军区全都起义啦,就对付不了他们?”
  “鬼他妈的知道。你,怎么,不再出去打仗了吗?”
  “我还能当什么兵呀!如果不是我的腿有病,我一定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应该怎样去跟敌人厮杀!咱们,老头子们——都是些坚强的人。”
  “听说,这些坚强的老头子,在顿河那岸,从红军手里逃命的时候跑得那么快,所有的人身上穿的皮袄都不见啦,跑的时候把身上穿的所有的衣服都脱光扔掉啦。
  人们嘲笑说,整个的大草原因为遍地都是皮袄,简直都变成了黄色,完全变成了开遍了天蓝色的小花的草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斜了别斯赫列布诺夫一眼,冷漠地说:“我看,这全是胡说八道!哼,也许有人为了减轻点儿重量,把衣服扔掉啦,可人们胡说八道,添校加叶,能夸大一百倍!一件棉袄,就说是件皮袄——这又有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