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作者:[苏]肖洛霍夫    更新:2021-12-07 03:26
  难道她造下这样的孽以后,葛利什卡还会要她吗!“老太婆心里想。
  葛利高里在家里的时候,回避和阿克西妮亚照面的情形,是逃不过她那洞察一切的、警惕的慈母的目光。她知道,他这样做并不是怕别人议论,而是认为阿克西妮亚是把妻子推上死路的罪魁祸首。伊莉妮奇娜暗自希望,娜塔莉亚的死会把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永远分开,阿克西妮亚永远也不会进他们家来。
  就在这天傍晚,伊莉妮奇娜在顿河边的码头上看见了阿克西妮亚,就喊道:“喂喂,你到我这儿来一下,我要跟你谈谈……”
  阿克西妮亚放下水桶,安然地走过来,向伊莉妮奇娜问好。
  “是这么回事儿,亲爱的,”伊莉妮奇娜仔细端详着邻居那张美丽的、但是令她僧恶的脸,开口说。“你干吗勾引别人家的孩子呀?为什么想尽法子要把我的孙子叫到你家去,还要死缠着他?谁请你给他补衬衣啦,谁请你送他这样那样的礼物啦?你以为——他没有母亲就没有人照料他了吗?没有你的照料就活不成了吗?你还有点儿良心哪,不要脸的东西!”
  “我做什么坏事情啦?您这么大骂一通,为的是哪一桩呀,大娘?”阿克西妮亚气得面红耳赤。
  “这还不算是坏事情吗?你已经把娜塔莉亚折磨死啦,你还有什么权利来动她的孩子呀?”
  “您这是胡说些什么呀,大娘!快清醒清醒吧!谁把她折磨死啦?是她自己对自己下的手。”
  “难道不全是因为你吗!”
  “哼,这我可就不知道啦。”
  “可是我知道!”伊莉妮奇娜激动地大声说。
  “您别叫嚷啦,大娘,我又不是您的儿媳妇可以对我这么大叫大嚷。我自有男人来对我叫嚷。”
  “我早就看透你啦!我知道你出的是什么气儿!你不是我的儿媳妇,可巴结着当我的儿媳妇!你是想先勾引孩子,然后再往葛利什卡身边爬,不是吗?”
  “我并不想当您的儿媳妇。您疯啦,大娘!我的男人还活着哪。”
  “说的是啊,你在他,在男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想去勾引另一个男人!”
  阿克西妮亚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为什么要来侮辱我……我从来没有勾引过什么人,而且也不打算去勾引什么人,至于把您的孙子叫到我家去,——这有什么不对的?您自个儿明白,我没有孩子,所以我喜欢别人家的孩子,这也可以使我心里好过一些,所以就把他叫到我家去啦……你以为我是在收买他!给孩子一块糖,这算什么收买呀?我为什么要收买他呢?天知道您在胡说些什么……”
  “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你却从来没有叫他去过!可是娜塔莉亚一死,你就成了大善人啦!”
  “娜塔莉亚活着的时候,他也到我家里来过,”阿克西妮亚微微一笑,说。
  “别胡扯啦,不要脸的东西!”
  “请您先去问问他,然后再来说别人胡扯吧。”
  “好啦,不管怎么说,看你以后还敢勾引孩子到你家去。你别以为这么一来,就可以使葛利高里更爱你。你绝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你要放明白点儿!”
  阿克西妮亚气得脸都变了样,沙哑地说:“你住口吧!他又不会去征求你的意见!别人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瞎操心!”
  伊莉妮奇娜还想说些什么,但是阿克西妮亚已经默默地扭身走了,走到水桶跟前,把扁担猛地往肩膀上一挑,桶里的水往外迸溅着,迅速地顺着小路走去。
  从这以后,不论遇到麦列霍夫家的什么人,她都不答理,鼓起鼻翅,盛气凌人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但是如果在什么地方,只要一看见米沙特卡,就慌里慌张地四面张望一番,如果附近没有人,她就走到他跟前,弯下腰,把他紧抱到胸前,亲着他那被太阳晒黑的额角和麦列霍夫家族忧郁的小黑眼睛,又是笑,又是哭,胡乱地小声嘟哝着:“我的亲爱的葛利高里耶维奇!我的好孩子!我想你都要想死啦!
  你的阿克西妮亚婶子是个傻瓜……唉,真是个傻瓜!“这以后,她的嘴唇上总是很久还挂着时隐时现着的笑意,水汪汪的眼睛里像年轻姑娘一样,闪耀着幸福的光芒。
  八月底,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又应征到前线去了。鞑靼村所有还能拿起枪来的哥萨克,也都跟他同时到前线去了。村里的男万只剩下些残废人、未成年的半大孩子和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这一次是总动员,除了明显的残废人,得到医务委员会免除兵役证的一个也没有。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接到村长叫他到集合地点去报到的命令,就匆匆跟老太婆、孙子、孙女和杜妮亚什卡道了别,哼哼着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朝圣像画着十字说:“别了,我的亲人们!看来,咱们是再也见不到啦,大概是末日已经来临。我要嘱咐你们的话是:要不分昼夜地收打麦子,尽力在雨季到来以前收打完。如果有必要,就雇个人,帮着你们干。如果到秋天我还不能回来,你们就自己去干吧;耕一点儿秋耕地,能耕多少就耕多少,种上些大麦,能种一俄亩也好嘛。
  你要当心,老太婆,好好料理家务,别泄气!我和葛利高里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对你们来说,粮食比什么都重要。打仗归打仗,但是没有粮食日子是不好过的。好,上帝保佑你们!“
  伊莉妮奇娜把老头子送到广场上,最后一眼,看到老头子正跟赫里斯托尼亚并肩一瘸一拐地匆匆忙忙地去追赶大车,然后用围裙擦了擦哭肿的眼睛,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就走回家去了。没有打完的小麦还垛在场院上等着她,炉子里还煨着牛奶,孩子们从清晨起来还没有吃过东西,繁重的家务把老太婆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急忙赶回家去,一会儿也不停留,偶尔遇上个婆娘,就默默地哈哈腰,也不说话,如果有熟识的人同情地问她:“怎么,送出征的人去啦?”她也只是肯定地点一下头。
  过了几天,伊莉妮奇娜在天亮时候挤过牛奶,把牛赶到胡同里去,刚想返回院于,听见了一种闷声的、低沉的轰隆声。她仰脸看看,天上连一片黑云也找不到。
  过了一会儿,又轰隆响了一声。
  “大嫂子,你听见音乐了吗?”正在集合牛群的老牧人问。
  “什么音乐呀?”
  “就是这种只有低音演奏的音乐呀。”
  “听是听见啦,就是不明白这是什么响声啊。”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只要他们从顿河对岸朝村子里一轰,你立刻就会明白的!
  这是在放大炮。要把咱们老头子们的五脏六腑都轰出来……“
  伊莉妮奇娜画了个十字,一声没吭走进了板门。
  从这一天起,炮声不停地轰响了四昼夜。特别是在天亮的时候,听得更清楚。
  但是等到刮起东北风来的时候,在远方战斗的炮声就是在中午时分也能听见。家家场院上的活儿停顿片刻,婆娘们画起十字,喘着粗气,挂念着前线的亲人,小声祷告着,然后打场的石头磙子又在打麦场上低沉地轰轰隆隆地响起来,孩子们赶着马和牛转,风车呜呜地叫着,劳动的神圣权利是无法剥夺的。八月底,天气晴朗,非常干燥。风吹得满村子麦糠飘扬,打过的黑麦麦秸散发着甜甜的香味。虽然太阳还晒得令人很不舒服,但是到处都已经感觉到秋天很快就要来了。牧场上,开完花的灰色苦艾闪着暗淡的白光,顿河对岸的杨树梢已经发黄,果园里秋苹果的香味更加浓郁,远天边上,完全像秋天一样明朗、透彻,空旷的田野上已经飞来第一批南归的鹤群。
  装载着军用物资的辎重车队,天天顺着黑特曼大道,从西向东往顿河渡口赶去,顿河沿岸的村庄里已经涌来了难民。他们说,哥萨克们正在且战且退;有些人很有根据地说,退却仿佛是故意的,为了诱敌深人,聚而歼之。鞑靼村里也有人悄悄地准备逃难了。他们抓紧给牛马喂草料,夜里把粮食和装着细软的箱子埋在地下。本来已经沉寂下去的大炮轰鸣声,从九月五日起重又猛烈地响起来,现在已经听得非常清楚,令人胆战心惊。战斗正在鞑靼村的东北面,离顿河约四十俄里的地方进行。
  过了一天,顿河上游西边的地方也响起了炮声。战线已经不可阻拦地向顿河移来。
  伊莉妮奇娜听说村子里大多数的人都准备撤退,就劝杜妮亚什卡也跟着撤退。
  伊莉妮奇娜犹豫不定,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家业和房子:是把什么都扔下不管,跟人们一起去逃难呢,还是留在家里不动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临去前线时,曾嘱咐收打麦子、秋耕和照料牲口,但是一句也没有谈到如果战线移近鞑靼村该怎么办。为了以防万一,伊莉妮奇娜决定:打发杜妮亚什卡带着孩子和特别贵重的东西跟着本村的一个人逃难去,她自己则即使红军占领了村庄也留下不走。
  九月十七日夜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突然回家来了。他是从卡赞斯克镇附近步行回来的,疲惫不堪,怒气冲冲,休息了半个钟头,就坐到桌边,吃起饭来,他狼吞虎咽,伊莉妮奇娜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把能装半桶水的一铁锅素菜汤都灌了下去,接着又贪婪地吃起麦粥来。伊莉妮奇娜惊讶地拍着手说:“主啊,你这是怎么个吃法呀,普罗珂菲奇!你瞧,就像三天没有吃饭啦!”
  “老傻瓜,你以为我吃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