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作者:[苏]肖洛霍夫    更新:2021-12-07 03:26
  他回到屋里。
  娜塔莉亚正在和母亲喳喳地说什么,一看见葛利高里就不说了,而且献媚地笑起来。
  “葛利沙,妈妈刚才说要求你……你要是能到地里去……也许可以给她们种上几亩呢?”
  “妈妈,你们还要种什么呀?”葛利高里问。“你们家的仓房里的小麦还满满的呢。”
  卢吉妮奇娜双手一拍说:“葛利申卡!那土地就叫它那么闲着啊?要知道我们去世的当家人已经秋耕了三块地啦。”
  “地有什么要紧呢?就让它先那么闲着不行吗?今年要能活下来,咱们就种。”
  “这怎么行啊?土地就这样荒着哪。”
  “等战线从这儿移开,你们再种吧,”葛利高里想试着说服丈母娘。
  但是她却固执己见,甚至有点儿生葛利高里的气了,最后把哆嗦着的嘴唇一噘,说:“哼,如果你没有工夫,或许,你不愿意帮我们的忙……”
  “好啦,别说啦!我明天去给自家种,也给你们种上两俄亩。这就足够你们吃啦……格里沙卡爷爷还活得挺好啊?”
  “那可太感谢啦,恩人哪!”脸上放光的卢吉妮奇娜高兴地说。“我立刻就去告诉格丽帕什卡,叫她送种于去……爷爷吗?上帝一直还不肯接他回去。还活着哪,不过脑子有点儿不大好使啦。整天整夜地光坐在那里念《圣经》。有时候用教堂用语说呀说呀,简直叫人听不懂……你去看看他吧。他在内室里呢。”
  泪珠顺着娜塔莉亚的丰满的脸颊淌下来。
  娜塔莉亚眼泪汪汪地笑着说:“我刚才上他那儿去啦,他说:”狠心的小丫头呀!怎么你也不来看看我呀?亲爱的,我快死啦……我一定要为你,为我的孙女祷告祷告上帝。我想人土啦,娜塔柳什卡……土地正在召唤我去哪。是时候啦!“
  葛利高里走进内室、浓重的檀香、霉气和腐烂的气味,老年人的肮脏气味刺进了他的鼻孔。格里沙卡爷爷还是穿着那件红翻领土缝着领章的灰军服,坐在卧榻上。
  肥大的裤子和毛袜子都精心织扑过。从小丫头长成大姑娘的格丽帕什卡照顾爷爷的生活,她非常关心、爱护他,就像从前娜塔莉亚作姑娘的时候那样。
  格里沙卡爷爷把《圣经》放在膝盖上,从镶着长了绿锈的铜框眼镜里看了一眼葛利高里,笑着张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服役的人来啦?全腿全胳膊的呀?上帝保佑,你没有叫凶恶的子弹打中吗?好,感谢上帝。坐下吧。”
  “你的身体可好啊,老爷子?”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身体健康吗?”
  “怪人!真是个怪人!我这把年纪啦,还说什么健康呀?要知道我已经快一百岁啦。是的,活了快一百岁啦……自己都不觉得。仿佛昨天我还是个留着红额发的壮实小伙子。可是今天我一醒过来——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生命就像夏天的闪电,一闪就没有啦……我的身子已经没有劲儿啦。棺材已经在仓房里放了多少年了,可是上帝,看来早已把我忘啦。我这个罪人已经多次祈祷:”主啊,你转过脸,用慈爱的目光看看你的奴仆格里戈里①吧!我想人土,土地也在召唤我……“
  “老爷子,你还能活很久哩;看你满嘴的牙。”
  “啊?”
  “你的牙还很多哪!”
  “牙?你这个傻瓜!”格里沙卡爷爷怒冲冲地说。“要知道,如果灵魂要离开你的肉皮囊的时候,用牙也咬不住它呀……你还在打仗吗,荒唐鬼?”
  “还在打哪。”
  “我们家的米秋什卡也走啦,你瞧吧,他太性急——要大吃苦头”
  “一定要吃苦头。”
  “说的就是。可是你们为什么打仗呢?你们自个儿也不明白!一切都是按照上帝的意旨在行事。我们家的米伦为什么送了命?就是因为他反对上帝,煽动老百姓造反,里对政权。不论是什么政权,就连反对基督的政权,都是上帝的意旨,都是上帝赐给的。那时候我就对他说:”米伦!你不要煽动哥萨克造反,不要煽动他们去反对政权,别造孽!“可是他却对我说:‘不,爸爸,我受不了!要暴动,要把这个政权消灭,因为它要把咱们逼去沿街乞讨。咱们从前过的是体面日子,现在却要变成叫化子啦。’他忍受不了啦。爱动刀动枪的人,必将死于刀下。这是一定的。
  葛利什卡,别人都说好像你当了大将军啦,在指挥一个师的人马哪。是真的还是胡说?“
  “真的。”
  “是指挥一个师吗?”
  “没有错儿,是指挥一个师。”
  “那么你的肩章在哪儿呀?”
  “我们已经取消肩章啦。”
  “唉,你这个胡涂虫!取消了肩章!那你还成其什么将军呀!可怜虫!从前的将军——你看看他们就觉得舒服:吃得胖胖的,大肚子鼓得高高的,八面威风!可是现在,你看你……简直是,呸——简直叫人恶心!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肮脏的军大衣,沾满污泥,既没有挂勋章,胸前也没有挂白绶带。大概,只有满衣裳缝的虱子。”
  葛利高里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格里沙卡爷爷激动地继续说:“你别笑,坏东西!
  你领着人去送死,鼓动他们去反对政权你要造大孽,用不着在这儿呲牙!啊?……
  哼,就是这么回事。后正他们要把你们消灭,还要把我们捎带上、上帝——他会把自己的道路指给你们的;难道《圣经》上这一段不正是说的咱们这个混乱的年月吗?
  你听着,现在我来念一段先知耶利米的预言给你听听……“
  老头子用焦黄的手指头翻着《圣经》发黄的页于,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地念起来:“你们要在万国中传扬报告,坚立大旗。要报告,不可隐瞒,说,巴比伦被攻取,被勒蒙羞、米罗达惊慌。巴比伦的神像都蒙羞,他的偶像都惊惶。因有一国从北方上来攻击他,使他的地荒凉,无人居住,连人带牲畜,都逃走了。……‘〕明白了吗,葛利什卡?现在他们从北方来,向你们这些巴比伦人进攻啦。你再听下去:’耶和华说,当那日子,那时候,以色列人要和犹太人同来,随走随哭,寻求耶和华他们的神。……我的百姓作了迷失的羊,牧人使他们走差路,使他们转到山上,他们从大山走到小山……‘”
  “这是说的什么?什么意思?”对教会斯拉夫语不甚了了的葛利高里问。
  “混账东西,这是说你们这些造反的家伙被赶得在山里乱窜。说你们这些家伙不配当哥萨克的领导人,而且你们自己比迷途的羊还胡涂,不明白自己是在于些什么……你再听下去:”……竞忘了安歇之处。凡遇见他们的,就把他们吞灭……‘这也说得对极啦!虱于不是正在吞灭你们吗!“
  “对虱子简直是毫无办法,”葛利高里承认说。
  “这就越说越对啦。你再听下去:”敌人说,我们没有罪,因他们得罪那作公义居所的耶和华,就是他们列祖所仰望的耶和华。我民哪,你们要从巴比伦中逃走,从迦勒底人之地出去。要像羊群前面走的公山羊一因我必激动联合的大国,从北方上来攻击巴比伦。他们要摆阵攻击他,他必从那里被攻取。他们的箭,好像善射之勇士的箭,一支也不徒然返回。迦勒底必成为掠物。凡掳掠他的都必心满意足,这是耶和华说的。抢夺我产业的啊,你们因欢喜快乐……‘“
  “格里戈里爷爷!你最好还是用俄语讲给我听吧,不然我什么也听不明白,”
  葛利高里打断他的朗读,请求说;但是老头子咂了咂嘴唇,用无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马上就完啦,你听着吧:”……且像端谷撒欢的母牛犊。又像发嘶声的壮马你们的母巴比伦就极其抱愧,生你们的必然蒙羞;他要列在诸国之未,成为旷野、旱地、沙漠。因耶和华的忿怒,必无人居住,要全然荒凉,凡经过巴比伦的,要受惊骇,又因他所遭的灾殃嗤笑。‘“
  “这是什么意思呀?”葛利高里感到一阵轻微的愤恨,问格里沙卡爷爷没有回答,合上《圣经》,躺到卧榻上。
  “人们从来就是这样生活的,”葛利高里从内室往外走着,想,“年轻的时候瞎折腾,喝伏特加,干些别的什么坏事儿,可是一到年老了,越是年轻的时候折腾得厉害的人,就越要拿上帝作护身符,格里沙卡爷爷也是这号人物。他的牙齿像狼牙一样。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一服役回来,全村的娘儿们都被他闹得不得安宁,不管是胖的,还是瘦的——全都不放过。可是,这会儿呢……哼,我要是能活到老的话,我才不去念这讨厌的玩意儿呢!我是不喜欢《圣经》的人。”
  葛利高里从岳母家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回味着和格里沙卡爷爷说的那些话,琢磨着《圣经》上那些神乎其神、莫名其妙的“预言”。娜塔莉亚也一声不响地走着。
  葛利高里这次回来,她对待丈夫的态度异常严肃,——看来,葛利高里在卡尔金斯克镇各村寻花问柳的事儿也传到她耳朵里了。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她给丈夫铺好内室的床,自己却蒙上一件皮袄,睡在大箱子上。但是她并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什么也没有问。葛利高里也一夜没有吭声,认为最好暂时不去问他们之间关系显得特别冷淡的原因……
  他们在空无人迹的街上默默地走着,彼此好像从未感到这样隔膜过。从南方吹来温暖和煦的风,西天上堆满春天浓重的白云。白云像砂糖一样在泛着蓝光的峰巅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