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作者:[苏]肖洛霍夫    更新:2021-12-07 03:26
  又一个人,先就摇晃着钢笔,跑过去签上了名,忙把在写字时伸出来的舌头缩了回去,波波夫豪放地用花体字母签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用手绢擦着汗津津的脸,站了起来_“要把名单附在判决书上,”他打着呵欠说。
  “卡列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咱们的,”谢宁注视着书记官把浸透墨水的纸页摁在粉白的墙上,容光焕发地笑了。
  对于他说的玩笑话谁也没有搭腔;大家默默无语地离开了屋于。
  “主耶稣……”不知是谁往外走着,在黑洞洞的门廊里长叹了一声。
  第五卷 第二十九章
  此夜,星光昏黄,夜色惨白,在这个塞满死囚的小杂货店里,人们几乎没有睡觉,简短的话语声没有了。气闷和惶恐使人们喘不过气来。
  从傍晚就有一个赤卫军战士要求到院子里去:“开开门,同志!我要出去吹吹风,要去厕所!
  他头发乱蓬蓬的,光着脚,穿着一件没有系进裤腰里去的棉布衬衣,黑脸紧贴在锁孔上站在那里,不断地重复说:“开开呀,同志!”
  “狼才是你的同志!”一个哥萨克看守终于回答说。
  “开开呀,老兄!”哀求的人改变了称呼。
  看守放下步枪,谛听了一阵夜间觅食的野鸭在黑暗中翕动翅膀的声音,抽了一根烟卷,然后把嘴唇贴到锁孔上说:“你就在裤子里撒吧,宝贝儿。一夜的工夫你的裤子也穿不破,天亮了,你就是穿着尿湿的裤子去上天堂也会放你进去的……”
  “我们全完啦!……”这个赤卫军战士离开门口时绝望地说道。
  大家肩并肩地坐着。波乔尔科夫坐在角落里,把日袋倒空,一面狠狠地骂着,低声嘟哝着,一面在撕一堆钞票。把钱撕完以后,脱掉鞋袜,摇晃着躺在旁边的克里沃什雷科夫的肩膀,说道:“很清楚——我们上当受骗了,真够饭桶的啦!……
  太窝囊了,米哈伊尔!从前,小孩子的时候,我拿着父亲老掉牙的猎枪到顿河对岸去打猎,我在树林里走啊,走啊,那树林就像绿色的大幕……来到小湖边,正有一群野鸭。我却一只也没有打中,真窝心,窝心得我简直要哭出来。现在,又是窝心得很——失算了:如果早三天从罗斯托夫撤出来——就不会在这里等死啦,就可以把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打得落花流水!“
  克里沃什雷科夫痛苦地呲着牙,在黑暗里笑着说:“见他们的鬼吧,让他们屠杀好了!死——现在并不可怕……‘我只怕一件事儿,在来世——我们已经互不相识……’菲加,咱们在阴世间再见面时就成了陌生人了……这太可怕啦……”
  “去你的吧!”波乔尔科夫把自己的两只热辣辣的大手巴掌放在身边的人的肩膀上,气恼地说:“问题不在这里……”
  拉古京正在对一个人讲自己的故乡,讲祖父嫌他脑袋长得扁长,叫他“鞋掌脑瓜”,又讲这位祖父捉到他在别人瓜地偷瓜,用鞭子抽他。
  这一夜,大家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却又都是东拉西扯,互不联贯。
  本丘克坐在靠门口的地方,他用嘴唇拼命吸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凉风。他玩味着过去的生活,偶尔想起了母亲,立刻就像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似的,他便竭力驱除这股怀念慈母的思绪,转而去追忆安娜,去想不久前的日子……这使他感到恬静、幸福,心情轻松。死的念头并不很使他害怕。他也并未像往常那样,一想到他的生命将被夺去,就觉得脊椎骨在莫名其妙地战栗。他准备去死,就像走过艰难困苦、漫长的道路以后,已经非常疲倦,浑身酸痛,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能使他动心了,他准备去享受并不愉快的休息。
  离他不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在快活而又伤感地谈论女人,谈论爱情,谈论每个女人在他们心里留下的或大或小的欢乐。
  人们在说自己的家庭、父母、亲属……谈论今年的庄稼长势很好:小麦地里已经可以藏住乌鸦了。在叹惜喝不到伏特加和失去了自由,在责骂波乔尔科夫。但是很多人已经昏昏欲睡——身神俱瘁的人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就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有个人——也不知道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号陶大哭起来;从小就不知道眼泪咸味的粗笨的成年人号哭起来,简直是太可怕啦。哭声立刻惊破了昏睡的寂静,有几个人同时叫骂起来:“住声,该死的东西!”
  “简直像老娘儿们!——号陶大哭。”
  “打掉你的牙——住声!……”
  “流起眼泪来啦,只有你是有家的人!……”
  “人家都在这儿睡觉哪!可是这家伙……良心叫狗吃啦!”
  那个哭泣的人,抽搭着,捋着鼻涕,安静了下来。
  重又是一片死寂。各个角落里都闪着烟卷的火亮,但是人们却都一声不响。空气里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味、挤在一起的强健的身体的气味、纸烟的烟味和像新鲜的家酿啤酒似的夜露气味。
  村子里的公鸡打鸣儿了。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铁器的叮当声。
  “什么人?”一个看守低声问道。
  远处传来几声咳嗽,一个年轻人的快活的声音回答说:“自己人。我们是去给波乔尔科夫一伙挖坟的。”
  小杂货店里的人立刻都动起来了。
  第五卷 第三十章
  由彼得罗。麦列霍夫少尉率领的鞑靼村的哥萨克队伍,五月十一日黎明时分来到了波诺马廖夫村。
  奇尔河沿岸的哥萨克正在村子里乱窜,牵着马去饮水,成群结队地往村头上走。
  彼得罗在村中央止住队伍,命令下马。这时有几个人朝他们走来。
  “老乡,你们是从哪儿来的?”一个人问道。
  “鞑靼村的。”
  “你们来晚了一点儿……你们没来,波乔尔科夫就已经落网了。”
  “他们在哪儿?是不是已经押到别处去啦!”
  “就在那儿……”哥萨克朝着小杂货店的斜屋顶挥了挥手,哈哈大笑道:“都像母鸡坐窝似的坐在那里哪。”‘赫里斯托尼亚、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和另外几个人凑到近前来。
  “准备把他们押送到哪儿去呀?”赫里斯托尼亚问道。
  “送他们去见阎王爷。”
  “怎么能这样?……你是在胡扯吧?”葛利高里抓住哥萨克的军大衣的大襟问道。
  “你才是胡扯呢,老爷!”哥萨克粗鲁地回敬说,然后轻轻地从葛利高里的抓得紧紧的手中挣脱出来。“喏,你瞧,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秋千架啦,”他指了指在两棵枯柳树上搭起的绞架。
  “把马拉到各家院子里去!”彼得罗命令说。
  乌云密布。下起了毛毛细雨。男男女女黑压压的一片,涌向村头。波谱马廖夫村的人一听说要在六点钟执行死刑,就都像去看难得的热闹马戏似的,兴高采烈地去了。哥萨克妇女们像过节一样,换上了新衣服,许多人还带着孩子。人群围在牧场四周,挤在绞刑架和一个长方形,两俄尺多深的大坑边。孩子们在坑的一面堆起的潮湿的土堆上跑跳;哥萨克们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在谈论即将执行的死刑;妇女们在伤心地说悄悄话。
  睡眼惺忪,表情严肃的波波夫大尉来了。他吸着烟,香烟在唇边翕动,闪着坚实的牙齿,沙哑地命令看守队的哥萨克们说:“把闲人从坑边赶开!告诉斯皮里多诺夫,把第一批服刑的犯人押来!”他看了看表,走到一旁去,注视着人群被哥萨克看守们拥挤着,从刑场向后退去,组成一个花花绿绿的半圆形,围住了刑场。
  斯皮里多诺夫领着一队哥萨克奔向小杂货店。路上遇见了彼得罗。麦列霍夫。
  “你们村里的人有愿意干的吗?”
  “干什么?”
  “执行死刑。”
  “没有,不会有!”彼得罗绕过拦在路上的斯皮里多诺夫,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但是愿意当刽子手的人还是有的: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用手巴掌抚摸着从帽檐底下露出来的直头发,大摇大摆地走到彼得罗跟前,眯缝起来的眼睛里闪着苇叶似的绿光,说道:“我很想打几枪……你怎么能说‘没有’呢?我同意去,”然后笑着把目光垂下去:“请给我些子弹。我只有一梭子。” 苍白的脸上,一片凶狠、紧张表情的安德烈。卡舒林和长得像加尔梅克人的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也都自告奋勇,报名当刽子手。
  当第一批要处决的人,在押解他们的哥萨克层层包围下,从小杂货店里走出来的时候,挨肩擦背地挤在一起的庞大人群里响起一阵低语声和压抑的嗡嗡声。
  波乔尔科夫走在前面,光着脚,穿着肥大的黑呢子马裤和敞着的皮上衣。他坚定地迈着两只大白脚丫子,踏着泥泞的村路向前走着,脚底下直打滑,他略微伸出左手,保持着平衡。克里沃什雷科夫,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在他旁边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眼睛冷漠地闪动着,嘴在痛苦地龛动。他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军大衣,肩膀颤抖得厉害,仿佛感到非常冷似的。不知为什么,没有剥去他们俩身上的衣服,但是其余的人却被剥得只剩下内衣了。拉古京迈着细步,跟脚步沉重的本丘克并肩走着。他们俩都光着脚。拉古京的衬裤破了,露出包着一层黄皮,长着稀疏的汗毛的小腿。他走着,嘴唇直哆嗦,难为情地用手提着破衬裤。本丘克越过押解他们的哥萨克的头顶眺望着乌云密布的灰蒙蒙的地方。两只清醒的、冷冰冰的眼睛若有所期地在紧张地眨动,宽大的手掌在敞开的衬衣领子下面来回滑动,抚摸着毛烘烘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