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作者:[苏]肖洛霍夫    更新:2021-12-07 03:25
  “这个坏小子,完全像我,像他老爷爷,他是不会向人服软的。”
  “十字章好像并不是为了这种性格奖给他们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面带。温色,想这样说,但是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却把他领到内室去;让他坐在箱子上,问道:“娜塔莉亚和孩子们都好吗?好,上帝保佑!亲家,你不是说有事儿来的吗?你有什么事儿?说吧,现在不说,再喝一杯——你就要醉啦。”
  “借给点儿钱吧。看在上帝的面上,借给我吧!救救命吧,要不然,我为了这笔钱——简直要破产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喝醉了的人那种没有分寸的谦卑的样子哀求说。
  亲家公打断他的话问道:“多少?”
  “一百张票子。”
  “什么票子?有各式各样的票子、”
  “一百卢布。”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嘛。”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箱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油污的小手绢包,解开包,沙沙地数了十张“红票子”。
  “谢谢,亲家……你救了我的急啦!”
  “好啦,谢什么。自家人——好算账。”
  米吉卡在家里住了五天;夜间就陪着阿尼库什卡的妻子,他可怜这个妇道人家的要求,同时也可怜她本人,可怜这个来者不拒的。头脑简单的女人。白天就看亲戚、串门子。身材高大的米吉卡只穿一件单薄的保护色军便服上衣,歪戴着军帽,摇摇晃晃地在村里的街道上游荡,炫耀自己不怕寒冷的健壮体魄。有一天,黄昏时分,他也去了麦列霍夫家。把严寒的气味和令人忘记的、兵士身上的酸味带进了热气腾腾的厨房。他坐了一会儿,扯了一阵子战争、村子里的新闻,便眯缝起像芦苇绿色的眼睛朝达丽亚扫了一眼,就准备要走。当米吉卡迈出门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当兵人的达丽亚,像蜡烛似的晃了一下身子;她紧抿着嘴唇,正要披头巾,但是伊莉妮奇娜问道:“你要上哪儿去,达什卡?”
  “出去一下……上茅房。”
  “咱们一块儿去。”
  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坐在那儿,低垂着脑袋,抬也没有抬,好像没听到她们的谈话。达丽亚从他面前往门日走去,低垂的眼皮下闪着狐狸眼似的光芒;婆婆哼哼卿卿、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米吉卡咳嗽了几声,在栅栏门边咯吱咯吱地踏着,用手巴掌挡着抽烟。他听到门鼻响声,本想回到台阶边。
  “是你吗,米特里?莫非你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迷了路?”伊莉妮奇娜挖苦地喊道。“请你把栅栏门的门闩给插上,不然夜里会呱哒呱哒地响……你瞧,风有多大……”
  “一点儿也没有迷路……我插上……”米吉卡沉默了一会儿,惋惜地说道,接着咳嗽了一声,穿过街道,一直朝阿尼库什卡家走去。
  米吉卡像鸟儿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自有明大的祸福。当兵很不热心,尽管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常使他热血沸腾,但是并不特别去寻求晋升的机会,——因此米吉卡的考绩表上颇有几条很不光彩的记录:曾受过两次军法审判——一次是为了强奸一个俄国籍的波兰妇女,一次是为了抢劫;在三年的战争中,受到无数次的处罚;有一次,野战军事法庭甚至都要枪毙他了,但是米吉卡竞神通广大地逃脱法网,而且尽管被认为是全团最坏的,——可是哥萨克们还是很喜欢他,因为这小子风流快活,笑口常开,大家喜欢他唱的那些淫秽的小曲(米吉卡在这方面可不是低能儿),喜欢他的随和与朴直,而军官们——则喜欢他那种强盗般的、不顾死活的性格。米吉卡总是面带微笑,迈着轻盈得像狼一样的步子,他身上有很多这种野兽的性格:走路摇摇晃晃——一步跟着一步,看人总是皱着眉头,翻着碧绿的瞳人;甚至在转动脑袋的时候,也是一副狼相:米吉卡从来不扭动他那受过伤的脖子——如果需要回头看的话,那就把整个身子扭转过去。
  他全身的坚实肌肉都紧绷在宽大的骨架上,行动很敏捷、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浑身散发着健康有力的苦涩气味——草原上刚翻耕起来的黑土就是这种气味。对米吉卡来说,人生就像一条犁起的田垅,简单而又平直,而他作为一个拥有绝对权利的主人,所以在上面大摇大摆地走着。他的思想也是这样原始、质朴和简单:饿了—一就去偷吃,而且应该去偷,即使偷同伴的也未尝不可,他饿了的时候,也偷过;靴子破了——干脆就从被俘的德国人脚上往下剥;受了处罚,应该赎罪,——米吉卡就老老实实地去赎罪:他去侦察,捉回些卡得半死的德国哨兵,志愿去于冒险的差使。一九一五年被俘虏了,打了个半死,还受了剑伤,但是夜里他把手指甲一直磨到指甲根,硬是抓穿了板棚的顶子,逃了出来,还带回一副大车套来作纪念。
  这样的事米吉卡经历过多次,都幸免逃脱了。
  第六天,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儿子送到米列罗沃,送他上了火车,听着一长串绿色车厢的轮子铿锵响着,渐渐远去,可他仍在用鞭把抠站台上的煤渣,一直也没有抬起那低垂的、发呆的眼睛。卢吉妮奇娜为送别儿子大哭一场,格里沙卡爷爷哼哼着,在上房里咳嗽,把鼻涕捋在手掌里,抹在腰里有褶的、油光光的上衣襟上。阿尼库什卡的老婆也哭,想念着两个人亲热时,米吉卡那火热、颀长的身体,同时也为当兵的把淋病传染给她而痛苦。
  时间就像风吹弄马鬃一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吹走。圣诞节前,天气忽然暖和起来;连下了几天雨,山洪从顿河沿岸的溪谷中,奔流而下;积雪融化了的山崖上,去年的小草和长满苔藓的白石板都泛青了;顿河岸边的河水冒着泡沫,河水像腐烂的尸体变成深蓝色,膨胀了。光秃的黑土地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气息。雪水沿着黑特曼大道,沿着去年轧出的车辙潺潺流去。村外的粘土崖出现了许多新的滑坡。
  南风从奇尔河方面吹来令人困乏的烂草气味,晌午时分,地平线上已经像春天一样,升起淡蓝色温柔的阴影。村子里,篱笆边的煤灰渣堆旁边积了一片片荡漾着微波的水洼。场院上,干草垛边的土地也解冻了,腐烂干草的甜甜的气味钻进行人的鼻孔。
  白天,从结了冰琉璃的茅草屋顶上,顺着房檐滴着松香色的水珠,喜鹊在篱笆顶上凄凉地吱吱喳喳叫唤,冬天寄养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院里的村社的公牛,被早来的春情折磨得乱叫。它用犄角顶篱笆,在被蛀蚀过的橡木桩子上蹭痒痒,摔打着皮毛像缎子似的胸部垂肉,在院子里乱踏着松脆的、浸透雪水的积雪。
  圣诞节的第二天,顿河解冻了。冰排发出巨大的响声,在河心汹涌奔流。散离的冰块像睡梦中的大鱼,漂向岸边。顿河对岸的白杨被激动起来的南风吹拂着,仿佛在原地跑步似的,起伏、摇曳。
  呜呜呜呜呜呜……——从那边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但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山谷咆哮起来,乌鸦在广场上呱呱乱吵,赫里斯托尼亚家的猪嘴里叼着一捆干草,从麦列霍夫宅前跑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断定:“春信夭折,明天又将是一场寒冻。”果然,一夜东风,春寒又在融化了的水洼上结了一层薄冰。凌晨,又刮起了从莫斯科吹来的北风,严寒袭来。冬天重临。只有顿河中游漂浮的像片片白色大树叶似的冰块和冒着冷气的、光秃秃的山岗,还令人想起这次早春的融雪天气。
  圣诞节过后不久,在镇民大会上,镇公所的文书告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他曾在卡缅斯克看见了葛利高里,葛利高里托他通知家里人,他马上就回家来。
  第四卷 第七章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是用两只长着稀疏、光亮汗毛的黝黑小手摸索着过活的。有时生活也跟他开开玩笑,有时拖累他,就像吊在淹死鬼脖子上的石头。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这一生见过许多世面,历尽沧桑。已经相当久远了,当他还在做贩卖粮食生意的时候,他低价从哥萨克手里收买来粮食,可是后来却又不得不把四千普特烧焦的小麦运到村外愚人崖下,统统倒到河里去。一九零五年,他还记忆犹新——在一个漆黑的秋夜,村里也有人朝他开了一枪。莫霍夫发过财,也破过产,最后积攒了六万卢布,存到伏尔加一卡马银行里,但是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大动乱的年代即将到来,这是不可避免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等待着不幸日子的降临,果然不出所料:一九一七年一月,患肺病快要死的教员巴兰达遗憾地对他说:“革命已来到眼前,而我却要死于这种最愚蠢、最令人伤心的病。真遗憾,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真遗憾,我不能看到怎样分掉您的家财,怎样把您赶出温暖的小窝。”
  “‘这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怎么能不遗憾呢?您要知道,能亲眼目睹人间一切都化为灰烬,终归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可办不到,我亲爱的!你今天就要死啦,——要到明天,才会轮到我呢!”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按捺着心中的愤恨说道。
  一月里,京城关于拉斯普京和皇族不正常关系的流言余波还在各村镇传播,可是到三月初,专制政体被推翻的消息就像捕野雁的网一样,撒到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身上。哥萨克都带着抑制的恐惧和等着瞧的心情对待这一巨变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