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作者:[苏]肖洛霍夫    更新:2021-12-07 03:25
  在通往鞑靼村去的山坡斜路上,他困惑不解地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鞭子,于是扔掉鞭子,阔步在村里的胡同里走着。家家户户的小窗户上,都挤满了由于他的归来大感惊异的面孔,迎面走来,认出他的妇女都深深地向他鞠躬行礼。
  在自家的大门口,一个身材瘦削、黑眼睛的漂亮姑娘连叫带跑地抱住他的脖子,扎在他怀里。葛利高里捧着她的脸颊,扳起她的脑袋,认出是杜妮亚什卡。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踞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母亲在屋子里嚎陶大哭起来。葛利高里用左手抱住父亲,因为杜妮亚什卡在亲着他的右手。
  一阵熟悉的、令人心碎的梯阶咯吱声——葛利高里走上了台阶。显得老了很多的母亲,像小姑娘一样轻捷地跑过来,眼泪打湿了军大衣的钮扣孔,她紧抱着儿子,喃喃自语,说出的话都是不成句的,不能用文字表达的,只有母亲自己懂的话语;娜塔莉亚为了不倒下去。手扶着门,面色苍白,站在门洞里,痛苦地笑着,她经受不住葛利高里投来匆促的、心慌意乱的目光,瘫倒在地上……
  夜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捅捅伊莉妮奇娜的腰,小声说道:“你偷偷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睡在一块儿?”
  “我给他们俩铺在一张床上。”
  “你去看看,去看看!”
  伊莉妮奇娜隔着门缝向内室窥视了一下,就回来了。
  “睡在一块儿哪。”
  “可好啦,上帝保佑!”老头画了个十字,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第四卷 第一章
  一九一六年、十月。夜。风和雨。林木繁茂的低地。一片丛生着赤杨的沼泽边上是战壕。前面是一层一层的铁丝网。战壕里是冰冷的稀泥。监视哨的湿漉漉的铁护板闪着黯光。从处处的土屋里透出稀疏的光亮。一个矮小健壮的军官在一间军官住的土屋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的湿淋淋的手指在衣扣上滑着,匆匆地解开军大衣,抖落领子上的水珠,很快在踏烂的于草上擦了擦长简靴,这才推开门,弯腰走进土屋。
  小煤油灯的黄光,油晃晃地照在来人的脸上。一个敞着皮上衣的军官,从板床上抬起身来,一只手摸了摸开始变白的乱发,打了个呵欠。
  “下雨啦?”
  “下哪,”客人回答说,然后脱下衣服,把军大衣和被雨水浸软的军帽挂在门边的钉子上。“你们这儿很暖和。人多哈气多。”
  “我们不久前才生上火。糟糕的是地下直往外冒水。他妈的,雨水要把我们赶走啦……啊?您是怎么想,本丘克?”
  本丘克搓着手,弯下腰,蹲到小火炉旁边。
  “你们铺上地板嘛。我们的土屋里可漂亮啦:可以光着脚走,利斯特尼茨基哪儿去啦?”
  “睡觉哪。”
  “睡很久了吗?”
  “查哨回来就睡啦。”
  “该叫醒他了吧?”
  “叫醒他吧。咱们来下盘棋。”
  本丘克用食指擦掉又宽又浓的眉毛上的雨点儿,没有抬头,轻轻地叫道:“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
  “睡熟啦,”头发有点儿斑白的军官叹了一口气。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
  “什么事?”利斯特尼茨基撑着胳膊肘于抬起身来。
  “咱们来下棋呀?”
  利斯特尼茨基两腿从铺上耷拉下来,用柔软的粉红色手掌在胖乎乎的胸膛上摩擦了半天。
  在第一盘棋快要下完的时候,来了两个五连的军官,一个是卡尔梅科夫大尉,一个是丘博夫中尉。
  “好消息!”卡尔梅科夫还在门口就喊叫道。“咱们团很可能要撤防啦。”
  “这是哪来的消息?”头发斑白的上尉梅尔库洛夫怀疑地笑着问。
  “你不相信吗,彼佳大叔?”
  “坦白地说,我不相信。”
  “炮兵连连长打电话告诉我们的。他从哪儿知道的,这很容易解释,他昨天才从师部回来呀。”
  “能在澡盆里泡泡就好啦。”
  丘博夫带点儿傻气地笑着,装作用桦树枝条抽打自己的臀部的样子。梅尔库洛夫哈哈笑起来。
  “我们这间土屋里只要有个澡盆就行,——水要多少有多少。”
  “你们这儿太潮湿啦,大潮湿啦,”卡尔梅科夫打量着圆木筑起的墙和咕卿咕卿响的土地,愤愤地说。
  “旁边就是沼泽,还能不潮湿。”
  “你们要感谢至高无上的神,叫你们呆在沼泽地边,就像在基督怀抱里一样舒服,”本丘克插嘴说。“其他地区都在进攻,可是我们这儿一个星期却只打一梭子弹。”
  “去冲锋陷阵也比在这儿活活烂掉好得多。”
  “彼佳大叔,养活哥萨克,可不是为了要他们去冲锋陷阵送死啊。你是假装胡涂。”
  “那么你说——是为了什么呢?”
  “照惯例,政府只是在关键时刻才打哥萨克这张王牌。”
  “净说鬼话,”卡尔梅科夫摆了摆手。
  “这怎么是鬼话!”
  “就是。”
  “算了吧,卡尔梅科夫!真理是驳不倒的。”
  “这算什么真理……”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儿。你装什么傻呀?”
  “注意,诸位军官!”丘博夫叫道,像演戏似的向四面鞠着躬,指着本丘克说道:“本丘克少尉马上就要按照社会民主党的圆梦书说梦啦。”
  “您又在出洋相啦?”本丘克的眼睛紧逼着丘博夫的视线,冷笑道。“不过,您继续出您的洋相吧——人各有志嘛。我是想说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我们再也看不到战争啦。阵地战刚一开始,哥萨克团队就统统被分散到僻静的地方待命。”
  “然后呢?”利斯特尼茨基收拾着棋子问道。
  “然后,一旦前线上开始骚动,——这是不可避免的:士兵已经开始厌恶战争,逃兵越来越多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到那时候,要镇压叛变,哥萨克就派上用场了。政府养活的哥萨克,就像系在木棍上的石头。紧要关头,政府就要用这块石头去打破革命的头盖骨。”
  “我的亲爱的,你简直是着迷啦!你的假设太不能令人信服啦。首先,无法预先决定事件的发展过程。再说,你怎么知道将来要发生骚动以及其他等等事件呢?
  假定出现另一种情况:协约国打垮了德国人,战争以辉煌的胜利结束,——到那时你给哥萨克安排什么用场呢?“利斯特尼茨基反驳道。
  本任克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目前还看不出什么结束的征兆,更不用说辉煌胜利的结局啦。”
  “战争拖下来了……”
  “还要继续拖下去,”本丘克预言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休假的?”卡尔梅科夫问道。
  “前天。”
  本丘克把嘴鼓得圆圆的,用舌头弹出一个小烟团,扔掉烟头。
  “你到哪儿去啦?”
  “彼得格勒。”
  “噢,那儿怎么样啊?京城里热闹吗?唉,他妈的,要是能到那儿,哪怕就住一个星期呢,出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
  “令人高兴的事情也不多,”本丘克斟酌着字眼,说道,“面包奇缺。工人区里到处是饥饿、不满和无声的抗议。”
  “咱们要想熬过这场战争也不那么容易。你们以为怎样,诸位?”梅尔库洛夫疑问地环顾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
  “日俄战争引起了一九零五年的革命,——这次战争势必以新的革命收场。而且不仅是革命,还要发生国内战争、”
  利斯特尼茨基听着本丘克的话,作了个含糊不清的手势,仿佛想打断少尉的话,接着,站起身,皱着眉头,在土屋里踱起步来。他抑制着满腔的愤怒,说话了:“我感到非常奇怪,在我们军官中竟会有这样的人物,”他朝有点儿驼背的本丘克那面指了指。“奇怪的是——直到今天我还没弄清他对祖国,对战争的态度……他在一次谈话中虽然说得很含糊,但足以证明了他的立场,他希望我们在这次战争中失败。我这样理解对吗,本丘克?”
  “我是希望战败的。”
  “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不管你持什么样的政治观点,希望自己的祖国战败——这毕竞是……对国家的背叛。这对任何一个正派人来说,都是——耻辱!”
  “你们还记得吗?国家杜马的布尔什维克党团就曾鼓吹反对政府,从而加速战争的失败。”梅尔库洛夫插嘴说。
  “本丘克,你同意他们的观点吗?”利斯特尼茨基问道。
  “我既然希望战败,那我自然是同意的;作为一名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党员,一个布尔什维克,竟会不同意自己议会党团的观点月n 岂不是笑话。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使我更为惊奇的是,你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而政治上竟如此无知……”
  “我首先是个忠于沙皇的士兵。我一见到‘社会党同志们’的那副尊容就恶心。”
  “你首先是个混蛋,然后才是个自鸣得意的粗野军人,”本丘克心里这样想,敛去笑容。
  “除了阿拉,再也没有神啦……”
  “在我们军界,情况是特殊的,”梅尔库洛夫好像很抱歉似地插嘴说,“我们大家似乎都远离政治,我们都住在村头上。”
  卡尔梅科夫大尉坐在那里,持着下垂的胡子,两只炽热的、蒙古人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丘博夫躺在床上,一面听着人们的谈话,一面在着梅尔库洛夫那张贴在墙上的、被烟草熏黄的画片:一个半裸体的女人,脸像抹大拉的马利亚,她惹人心烦地、轻佻地含笑看着自己袒露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