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作者:[苏]肖洛霍夫    更新:2021-12-07 03:25
  明天我就到车站去。
  八月十三日
  有的地方,田里还有未收割的庄稼。小上岗上有很多肥大的土拨鼠,很像廉价石印照片上英雄科济马。克留奇科夫的长矛上挑着的德国人。我生活过了,享受过了,攻读过数学和其他等等的高等科学,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成为这样一个“沙文主义者”。将来我编进团队,一定要和哥萨克们好好谈谈。
  八月二十二日
  在一个车站上,我看见了第一批俘虏。一个身材匀称、像运动员似的奥地利军官,被押向车站来,两个在月台上散步的姑娘朝他笑了笑。他一面走着,一面很熟练地向她们鞠躬,并报以飞吻。
  尽管已经成了俘虏,但是脸仍然刮得很光,也没忘了向女人献殷勤,黄皮绑腿擦得锃亮。我目送着他: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和蔼可亲。遇上这样的敌人——怎么也举不起马刀。
  八月二十四日
  难民,难民,难民……所有的轨道上都停满了载着难民和步兵的列车。
  开来第一列救护列车,停站的时候,从车厢里跳下一个年轻的步兵。脸上扎着绷带。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他是被榴霰弹炸伤的。这家伙高兴得要命。大概用不着再服兵役啦。炸坏了一只眼,他还笑呢。
  八月二十七日
  我来到了自己的团。团长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儿。是个顿河下游的哥萨克。这儿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儿。听说后天就要上火线。我们三连三排——都是康斯坦丁诺夫斯克镇的哥萨克,都是些粗鲁的小伙子。只有一个爱说笑话和唱歌。
  八月二十八日
  我们正开赴火线。今天那边轰隆响得特别厉害。仿佛是大雨将至,天边雷声隆隆。我闻了闻:是不是有阴雨的气味?但是天晴得像缎子一样,万里无云。
  昨天我的马瘸了,因为腿在军用厨车的轮子上碰伤了。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我简直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八月三十日
  昨天没有工夫写。现在我骑在马上写。摇摇晃晃,铅笔画出的字是那么难看。
  奇特。我们三个人一同拿着草绳去割草。
  现在弟兄们正在捆草,我趴在地上“补记”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司务长托洛孔尼科夫派我们六个人去侦察(他蔑视地称我为“大学生”:“喂,大学生,你的马掌要掉啦,难道你没有看见吗?”)。我们走过一个烧毁殆半的市镇。天气酷热。
  人马都大汗淋漓。哥萨克们在夏天还要穿呢裤子,真是糟糕得很。在小镇外的壕沟里,我看到了第一个被杀死的人。一个德国人。膝盖以下都耷拉在壕沟里,仰面躺在那里。一只手压在背下。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个步枪弹梭。身边却没有步枪。这给我留下了可怕的印象。现在一想起来,就有一股凉气顺肩膀爬……他的姿势仿佛他垂腿坐到沟边,然后就仰卧休息。灰色的军服,钢盔。可以看到像花瓣一样薄薄的皮里子,就像为了不使烟草洒出来的包烟纸一样。这第一个印象就把我吓呆了,连脸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了。只看见一群在他那枯黄的额角上和眯缝着的、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上爬的大黄蚂蚁。哥萨克们从他旁边走过的时候都画十字。我看了看从军服右方渗出的一片血迹。子弹是从右肋穿过的。走过他身旁的时候,又看见了子弹从左面钻出的地方,——也有一块血迹,地上流的血更多,军服也都碎成了片。
  我浑身哆嗦着,从他旁边走过去,事情就是这样……
  绰号叫“逗乐儿”的中士,想要使我们的低落的情绪振作起来,便讲起偎亵的故事来,可是他的嘴唇却在颤抖……
  离开小镇半俄里路地方——有一堵烧毁的工厂的墙壁,墙是红砖砌的,上端已经被烟熏黑。我们害怕沿着大路直走,因为废墟就在路边,我们决定绕着它走,我们刚离开大路,这时候就从那里向我们开起枪来。真是太丢脸啦,第一声枪响,我就吓得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我抓住鞍头,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子,拉住马缰绳。我们从那条横着德国人尸体的壕沟旁边驰过,向小镇跑去,直到市镇已经落在后面,大家才清醒过来。然后我们又折了回去。下了马。留两个人看守马匹,我们四个人就向镇边上的那道壕沟走去。弯着腰在沟底走。老远我就看到那个被打死的德国兵穿着短筒黄皮靴,从膝部弯下来的两条腿。我憋着气从死尸旁边走过,就像从一个睡着的人的身旁走过,怕惊醒他似的。他身下是一片被压倒的湿润的青草……
  我们在壕沟里卧倒,几分钟后,从焚毁的工厂废墟后面,鱼贯驰出了九个德国枪骑兵……我是从他们的军服上辨认出来的。他们的军官跑出了几步,用难听的喉音喊了句什么话,于是他们这一队人就向我们这个方向驰来。弟兄们叫我去帮他们捆草。我走过去。
  八月三十日
  我想把我第一次朝人开枪的情况全都告诉你。这是在德国枪骑兵向我们跑来的时候发生的(他们的灰绿色军服、闪闪发光的漏斗形高筒军帽,系着小旗晃动的长矛,现在依稀在我的眼前浮动)。
  枪骑兵骑的都是深褐色的马。不知道为什么我把视线移到壕沟的土背上,看到了一个不大的碧绿色甲虫。我眼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大,大得吓人。它摇动着草茎,像个巨人似的,向我的胳膊肘爬过来,——我正把两肘撑在壕沟边于硬的大粒黄土上,——顺着我的保护色军便服袖子向上爬,迅速地爬到步枪上,又从枪筒爬到皮带上。我在注视着甲虫的旅行,这时听到中士“逗乐儿”撕破嗓子喊道:“开枪呀,您怎么啦?!”
  我把胳膊肘放稳,眯缝起左眼,我觉得我的心膨胀起来,也变得像那个碧绿的甲虫那样大。准星在瞄准器方框里的灰绿色军服背景上哆嗦着。“逗乐儿”在我身旁开了一枪。我扳了一下扳机,就听见了我的枪弹飞出去的噬噬声。大概是我瞄得太低了,子弹反跳了几下,在土堆上掀起了一股尘埃。这是我第一次朝人开枪。我没有瞄准,又盲目地放了一梭子子弹。我最后一次扳动枪栓,只听见喀嚎响了一下,我忘记已经没有子弹了,直到这时候我才看了看德国人。他们仍然那么整齐地向后跑去。军官跑在最后。他们一共九个人。我看见了军官的深褐色马的身影和枪骑兵高筒军帽金晃晃的帽尖。
  九月二日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有一段描写两军对阵中的界限的文字——仿佛就是生与死的未知界限。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那个骑兵连开始冲锋了,于是罗斯托夫就有意识地在确定着这条界限。我今天特别清楚地记起了小说的这一段,因为我们今天黎明向德国骠骑兵进行了冲锋……从早晨起,他们的部队就在强大的炮兵支援下,进攻我们的步兵。我看到我们的步兵战士——大概是第二四一和第二七三步兵团,——惊慌逃窜的情景。因为他们两个团曾在没有炮兵掩护的情况下发动过一次进攻,被敌人的炮火击退,约三分之一的部队被歼,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毫无斗志。德国骠骑兵正在追击我们的步兵。所以隐蔽在林中小道上作预备队的我们团这时候奉命投入战斗。我记得事情是这样的。凌晨两点多钟我们从特维什奇村出发。
  黎明前的黑暗显得特别浓重。松针和燕麦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团队以连为单位在行进。从村路上向左转,踏着麦田走去。马一面走一面打响鼻,马蹄踏落燕麦上的大颗露珠。
  穿着军大衣还觉得有点凉。团队在田地里走了很久,已经过了一小时,从团部跑来一个军官,把命令传达给团长。我们的老头子用不满的声调下达了命令,于是团队就来了一个直角大转弯,开进树林子里去。我们变成排纵队,挤在狭窄的林间小路上。战斗正在我们左方的什么地方进行。德国的炮兵在进行炮击。从炮声判断,大炮的门数相当可观。爆炸声震天动地;好像我们头顶散发着香气的松针正在燃烧。
  日出之前,我们只是这炮轰的听众。后来响起了有气无力、非常可怜的于巴巴的“乌拉”声,——接着是一阵划破寂静的清脆的机枪扫射声。这时我万念丛生;但是我惟一能像图画似的清楚明确想像的,——就是排成散兵线进攻的我们步兵战士的各种各样的脸谱。
  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戴着像多层薄饼似的保护色军帽、穿着笨重的不到膝盖的步兵皮靴的笨拙的灰色人形,在秋天的土地上乱踏着;听到了德国机枪在把这些汗流满面的活人变成了死尸时的嘎嘎笑声。两个团被击溃,士兵们扔掉武器向后窜逃。
  一个德国膘骑兵团紧迫在他们身后。我们位于他们的侧翼,距离三百沙绳,甚至不到三百沙绳。一声令下,我们立刻摆好了阵势。我只听见了一句冷冷的、沉甸甸的像马嚼环似的命令:“前——进!”于是我们飞驰前去。我的马的耳朵紧紧地抿在一起,好像就是用手也难以把它们分开。我不时回头看看——团长和两个军官就在我身后。现在我看到了那条界限,生与死的界限。这就是那伟大的疯狂的瞬间!
  德国膘骑兵的队伍混乱了,溃退了。我眼看着切尔涅佐夫中尉砍死了一个德国膘骑兵。还看见六连的一个哥萨克在穷追德国人,发疯似的在砍他的马。乱刀之下,马皮横飞,宛如一块块的破布……不,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叫不出名字来的!战斗结束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切尔涅佐夫脸上的表情——聚精会神,沉着愉快——仿佛是坐在牌桌上玩扑烈费兰斯牌,哪里像个骑在马上刚砍死过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