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作者:王晴川    更新:2021-12-07 03:08
  那年他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峙卫,那场角抵也只是熙宗皇帝兴之所至,让侍卫们的随手演练,所知者不过寥寥七八人,尤其是他欢喜之下摔掉玉盏之角这琐碎细节,必是亲临之人才能知晓。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年方十岁的晋王殿下就在一旁,还不住“嗤嗤”地望着自己笑。只是眼前这个余孤天清秀中满蕴煞气,或许是成年后形貌大变,已找不到几分当年晋王的影子。
  “这余孤天真就是熙宗皇子完颜冠?”纳刺不由懵住了。纳刺虽对完颜亮忠心耿耿,但当此之时,也不禁犯了犹豫,若真是先帝皇子赶回报仇,说不定他来日便是重登大宝的皇帝。到底完颜亮已经死了,自己这小小紫绒军总管又怎能跟即将君临天下的皇帝作对。
  “不对!”完颜亮的宠臣李通嘶声大叫起来,“完颜冠早已身死,这人是冒充的!纳刺,快……快杀了他!”余孤天仰头长笑:“当年完颜亮这狗贼雪夜入宫,害了我父皇,日夜便是盼着我死,但我偏偏活了下来!”他忽地扯下胸前的玉佩,高高举起,“熙宗一朝的老臣,都该识得这龙纹玉佩……”
  那雕工精致的玉佩白如凝脂,映着火把光芒,熠熠生辉。嘈杂的人群中颤巍巍走出一位白发老人,正是大金的三朝老臣、司徒张通古。望着那玉佩当中那道胭脂样晕红,张通古混浊的老眼不由放了光,口中喃喃道:“没错!瞧中间这道胭脂红,这是吐蕃国进贡给咱的昆仑山和阗玉王,由江南名匠花一年之功雕成龙纹玉佩……皇统八年,先帝的三十圣寿宴会上,先帝陛下亲手将这龙纹玉佩挂在了晋王殿下的脖子上!”
  他口唇哆嗦地说出这番话来,群臣不禁纷纷议论,那些剑拔弩张的弓箭手更是征怔地不知如何是好。便连耶律元宜也惊奇得睁圆了双眼,饶是他谨慎好谋,也料不到拼力鼓动他弑君的余孤天竟是当年的晋王殿下。
  余孤天眼望这白发斑白的三朝元老,低叹道:“张司徒,你的喘病好些了吗?那年你进宫奏事,犯起了喘病。父皇曾钦赐给你御医调制的天清宝露丸,还指着你对我开玩笑:‘你若不加紧习练弓箭刀马,长大后便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张通古的眼内不由涌出老泪来,连连点头道:“是这话,是这话,半点儿都错不了!”
  余孤天目光一扫,又瞧向人丛中默然而立的宰相张浩,朗声道:“张丞相,吐蕃人进奉这龙纹玉王时,是你亲自寻来的江南巧匠吧。你便不过来瞧瞧吗?”张汝能便立在父亲身旁,听了余孤天这句话,心内惊惧,低声道:“父亲,休得理他。”
  张浩的目光闪了闪,却大步走出。他接过那玉佩只瞧了几眼,便悠悠一叹:“决计错不了!玉上这道红纹,恰好雕成赤龙。匠心独运,天下只此一块!”群臣轰然一震。余孤天哈哈大笑,忽地手指众臣当中一个高大将官,道:“耶律恕,你这张紫膛脸本王可忘不了!有一次父皇感念梁王宗弼的忠勇,宴请他手下的几个旧将。你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又哭又笑,君前失仪,还是我给你求的情。”耶律恕是员武将,心直口快,颤声大叫道:“殿下,你……果然是晋王殿下!”
  余孤天自幼聪慧,那段富贵的少年时光更是深印心底,随手指点,便将前朝旧事一一说出。此时龟山寺前的文武众臣虽然多是完颜亮提拔起来的,却也有张通古、张浩等前朝老臣,众人听到余孤天事无巨细,言之凿凿,便由怀疑而震惊,由震惊而折服。
  只有李通素受完颜亮佞幸,生怕余孤天对自己也是恨屋及乌,嘶声叫道:“这全是死无对证的胡话!那完颜冠早被乱军所杀,蒲察怒曾提了他的人头回禀陛下的……”一扭头看到了黯然沉思的仆散腾,顿觉见了救星,大叫道,“仆散门主,蒲察怒是门主高徒,定曾跟你说过此事!”
  完颜亮弑君篡位之后,曾派亲信蒲察怒追杀熙宗皇子完颜冠,此事从来都是秘而不宣,但李通这时忧急之下竟脱口说出。群臣闻言,对李通和完颜亮更多了一层鄙夷不屑,却也都齐齐望向了仆散腾。
  “是曾说过!”仆散腾紧锁的双眉蓦地展开,沉沉叹道,“小徒当时言道,他提来的人头是假的,只为应付差事。实则他那一刀没能杀得了晋王,只在晋王的脖颈下划出了一道血痕!”
  众人的目光便全集在余孤天的脖颈上,只见其被撕裂的衣领处,赫然现出一道狰狞的伤疤。这时那些跟余孤天私交不错的武将才霍然想起:“这余孤天常穿高领衣襟,终年累月地裹着脖颈,原来便为了这个!”
  天刀门主威信素著,群臣均知其为人虽然有些痴气,却素来一言九鼎,此话一出,便等于刀霸承认了余孤天便是死里逃生的晋王完颜冠。一时间唏嘘之声,四下起伏。卓南雁这时才吁了口气,心底也自替余孤天欢喜,转眸看完颜婷时,见她也正向自己望来。她如雪的玉颊上没有一丝血色,盈盈秋波中似喜似怨,更有些说不出的依恋无助。卓南雁心内突地一热:“婷儿为报大仇,孤身流落天涯,适才更是当众受那昏君凌辱,今日我便是洒尽全身之血,也要救她脱困!”
  李通更料不到完颜亮的布衣至交仆散腾会如此说话,张皇大叫:“疯了!你仆散腾竟也跟着余孤天胡话连篇!放箭,纳刺,给我放箭……啊哟……”话未说完,忽地嘶声惨呼,一截滴血的剑尖猛地自他胸前钻出。
  众人一阵惊叫。李通的尸身“扑通”栽倒,郭安国甩去剑上血珠,扬眉喝道:“李通这厮大逆不道,狡言诬蔑晋王殿下,万死莫赎!”转身抢到余孤天身前,“扑通”跪倒,慨然道,“恭喜晋王殿下大仇得雪!先帝当年蒙冤崩殂,老臣痛彻心扉,若知余将军便是晋王殿下,老臣当日早就会衷心归附了。眼下三军无主,将士离心,只请殿下身登大宝!”越说越是激愤,竟而痛哭流涕。
  要知此时完颜亮忽然暴毙,大金数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若被宋人自后掩杀,极易三军溃散,后果便不堪设想。张通古、张浩等大金老臣都是深沉多智之辈,焉能不知此理,忽见这位“晋王殿下”从天而降,倒不失为凝聚军心之人,这才出言相认那龙纹玉佩。但因国君新丧,二张等老臣心底仍有些犹豫,还不敢贸然拥戴余孤天。
  郭安国却已看出完颜亮这一死,三军将帅都厌恶他生前的穷兵黩武,未必再肯效忠,余孤天却因前有耶律元宜之助,后得张通古、张浩等老臣认可,隐隐然已有君临天下之势。他平生最擅见风使舵,深知拥立新君,定要先下手为强,便即抢先跪倒恳求。
  余孤天微微一愣,这位浙西道副统制郭安国临事倒戈,险地让他满盘皆输,但此时他“悔过自新”,抢先拥立自己,倒也居功甚伟。他此时心内突突乱颤,因适才强运三际神魔功而气血翻腾的胸膛更是火烧火燎,脸上却还要撑出一副矜持的笑意,只盼着有更多的人匍匐在自己身前。
  耶律元宜这时也醒过味来,暗自后悔:“这等好事,该当越早出言倡议越好,怎地倒让郭安国这厮又抢了先。”忙大步上前,跪倒在余孤天身前,大声道:“完颜亮残虐无道,已遭天谴!此时我四十万大军进退维谷,大金危在旦夕,便请陛下即御座,南向正位,以安大局。”他这回一张口竟喊出了“陛下”二字。耶律元宜身为兵部尚书,军中武将大多从其号令,听了耶律元宜的话,都纷纷附和。
  前朝老臣耶律恕也纵声大叫道:“正是!这天下早该是你晋王殿下的,你做皇上,那才叫天经地义!”郭安国手按长剑,目光咄咄地横扫众人,喝道:“真命天子在此,还不快过来大礼参拜!”
  便在此时,只听远处鼓声隆隆,两彪人马如飞而来,看旗号正是耶律元宜的威盛军和余孤天的威勇军。原来适才耶律王祥抢了匹快马,赶回营寨,便即点拨人马,又派人去约了余孤天的心腹,两军一同赶来。这两营人马汇合一处,声势浩大,反将纳刺的五千紫绒军团团围住。
  张通古跟张浩对望一眼,情知今日之事,也只得顺水推舟地让完颜冠登基了,随即一同上前跪倒。这二人一个是大金三朝元老,一个是大金当今宰相,这一跪实是重逾千钧。余下那些仿徨疑惑的群臣再也不敢犹豫,争先上前跪倒。
  一时间众臣呼啦啦地跪下。卓南雁立在余孤天身后,反觉极不自在,忙拉着完颜婷的手,悄然退到火把照耀不到的暗处。但听甲冑磕碰声琅琅作响,便连远处的紫绒军侍卫也愕然收了弓箭,先后跪倒。
  四下里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余孤天怔怔呆立在那里,欢喜得双手发颤,如在梦中。他转头四望,忽见一人昂然立在耀目的火把光芒下,在四周匍匐的身影中如同铁塔般巍然耸峙,正是刀霸仆散腾。
  “仆散门主,”余孤天双目眯起,“你还有何话说?”仆散腾缓步而出,冷冷地道:“无论如何,你是谋弑陛下的元凶首恶,我不杀你,对不住陛下在天之灵!”
  众人全有些糊涂,适才正是这仆散腾的出言使余孤天的晋王身份得以拨云见日,这时万众归顺、大势倾倒,仆散腾却又要以一人之力,独挑余孤天。郭安国大怒,喝道:“大胆仆散腾,你……”话未说完,猛见仆散腾目光如刀般扫来,顿觉全身寒意笼罩,如坠冷窟,那半句斥骂便硬是说不出口。余孤天咧嘴一笑:“适才门主仗义执言,完颜冠感激不尽。我知道完颜亮那逆贼素来待门主甚厚,难道只因那些私恩小惠,门主便要螳臂当车,与天下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