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作者:王晴川    更新:2021-12-07 03:08
  急展明教“天星针”的手法在他人中、印堂、丝竹穴揉点数下。
  那老者忽地咳嗽一声,吐出口淤血,便睁开双眸。卓南雁忙道:“老先生莫非便是胡铨胡大人吗?”那老者点头,眼露疑惑之色,低声道:“老夫正是胡铨,你们是何人?”
  卓南雁忙将自己的身份来历简要说了。胡铨沉稳睿智,听他略述太子和张浚的言辞经略,丝毫不差,片刻间便对他深信无疑,展颜道:“原来是当年的四海归心盟卓盟主之子!老夫当年与令尊虽只有数面之缘,但令尊风骨,颇让老夫心折。”笑了一笑,又道,“老夫到此已有段时日了。似我这般又倔又硬的老不死,在这拘魂殿的十余座山洞中还关押着不少。张浚、李光诸位大人目前俱都无恙,小兄弟不必忧心。”
  卓南雁听他与父亲有交,登时心底一热,又听他自嘲“老不死”,不由也脸露微笑,得知张浚、李光等群臣无恙,心底稍安。胡铨又道:“小兄弟人单势孤,不可力敌,及早出去报讯为好。”卓南雁见他衣上血迹斑斑,显是备受拷打,却兀自谈吐超然,钦佩之情油然而生,道:“罗堂主这两日间便会派人来救各位大人。晚生也白会竭尽所能,挫败秦贼奸计。”
  “不必在乎我辈。”胡铨笑道,“秦桧决不敢将老夫怎样!只求圣上无恙,太子无恙!”那笑意淡淡的,却有一股睥睨万夫的凛然之气。
  林霜月自幼长于明教,耳濡目染,素来厌恶朝廷中人,只因钟情卓南雁,这才助他力抗龙蛇变。这时眼见胡铨瘦骨嶙峋,一股风便要给吹倒的样子,兀自忠君心切,她顽皮之心忽生,笑道:“胡大人,秦桧那老贼是借了天子之手才敢如此胡作非为,说来你们如此倒霉,还是拜大宋赵官家所赐,你便不恨这……皇帝?”总算她顾念胡铨年老,将到了口边的“狗皇帝”改成了“皇帝”。
  胡铨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小姑娘以为我们这些读书人忧心泣血,久经磨难,全是为了迎阿皇帝吗?”林霜月见他的笑容依旧淡淡地,目光竟如祖父一般温和慈祥,倒收起了捉弄促狭之心,笑道:“小女子见识浅薄,让大人见笑了。但读书人不就是为了讨皇帝欢心,博取功名吗?难道还为了别的?”
  “姑娘这话问得好!”胡铨那疲惫的老眼中忽有精光一闪,淡然地道,“自秦始皇立了‘皇帝’这一尊号以来,总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吧。这一千三百多年来,好皇帝实在是凤毛麟角!但志节不改,乃至慷慨赴死的忠臣义士却世代不绝,他们全是为了那些皇帝吗?”
  卓南雁和林霜月又被他问得一愣,恍然间只觉心魂全被他那柔和的目光罩住了。卓南雁道:“先生以为如何?”
  “老夫也不知从何说起了,”胡铨幽幽叹了口气,微一凝思,才缓缓地道,“便给你们说个故事吧……那是建炎三年,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金国左副元帅完颜宗翰分兵数路急袭扬州,那时的扬州,正是大宋中兴后初定的行在。其时老帅宗泽已死,东京留守杜充、两个宰相黄潜善和汪伯彦全是草包,金兵一路畅通无阻地便打到了天长军,离着扬州也就是咫尺之遥了。万岁无奈,只得带着身边宦官和几万御营将官先走一步……城里面乱成了一锅粥,贫民百姓和官员军士纷纷夺门而逃,那城门子太窄,踩死的、挤死的人不计其数……”
  卓南雁知他说的是二十多年前金军血洗淮扬的旧事,想到昏君赵构不战而逃,让百姓惨遭蹂躏,便觉心底火起,重重哼了一声。
  “那时正当二月,运河浅涸,大小船只陷在泥里全都动弹不得。众人便只得拥到长江边,嘿嘿,江里的大批船只却都给御营都统运送家财去了。万岁爷匆匆寻了小船渡江,可怜十多万百姓没有船只,只在江北哭天喊地。当时我便在这人流之中,上不能报国,下不能安民,实在惭愧得要死……
  “历来兵戈战事,最苦的便是百姓!”说到旧事,胡铨老眼中蓦地一湿,“便在金人兵临城下、百姓四处逃难之时,咱大宋子民之中还少不了一些害群之马,乘机算计逃难百姓。有人趁乱四处偷骗旁人衣物、更有强徒明火执仗地抢夺女子钱财,死活不肯给的百姓,便被强人乱刀砍死。逃难的道上,时闻骂声,哭声和死前的惨叫嘶号,冰硬的路上处处是死尸血迹……”
  听他说得凄惨、林霜月和卓南雁对望一眼,心底均觉寒浸浸的。便连一旁心事彷徨的云潇潇,也被引得侧耳倾听。
  “江边的那些船夫也忙着发国难横财,将渡船的价钱涨了又涨。”火把光芒扑打在胡铨的脸上,凝成一片铁的颜色,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最可恨的是个叫太岁蛟的狗船夫,看上了求渡的一家人里那黄花闺女,给多少银子都不渡,只说定要留下闺女给他做小老婆,才肯渡船!”
  “这狗才!”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扬眉叫道,“真该一刀杀了!”胡铨苦笑一声,接着道:“那时我就在岸边,正待出来喝问,乱糟糟的却又有一群大户人家拥过来,领头的豪绅张口叫那太岁蛟‘蛟爷’,说道,那家女子没见过世面,有什么稀罕,我这闺女可是千娇百媚的大小姐,将我家先渡过江去,我这闺女便归了你!”
  林霜月听得张大了眼睛,道:“天下竟有这等事,将自家闺女白送给别人?”胡铨沉沉一叹:“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儿女多了自然不将女孩子当回事。况且为富不仁之辈遭逢乱世,自是先要保住自己性命。太岁蛟瞧那小姐容貌确是更胜一筹,便欢天喜地地答应了。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又如何能横插一手?”
  卓南雁听到此处,只觉心底憋闷异常,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胡铨眼望着黑漆漆的岩壁,道:“……听说赵官家逃走后的第二天,金兵便进了扬州城。这群畜生血洗了扬州之后,便追到了江边。那江边还拥着无数百姓来不及过江,便只能听凭金兵宰杀,不堪受辱的就沉江自尽,一时江边堆满了尸身,江上也飘着浮尸,血水染红了半线江水,更多的人便给金兵抢作奴隶。”
  他声音越说越慢,卓南雁三人均觉自己的心缓缓沉下,阴沉沉的山洞中似有无数冤魂嘶喊号叫。
  一片冷寂之中,胡铨才长叹一声,道:“那次突袭的金兵只有不足六千的人马,而那赵官家的御营里便有十万雄兵!嘿嘿,十万人马却被这六千兵马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任由父老姐妹惨遭荼毒!”云潇潇不禁恨声道:“这十万个废物,更无一个是男儿!”
  胡铨却惨然一笑,望着林霜月道:“小姑娘,你听了这段往事,心有何感?”林霜月心底凄恻,缓缓摇头道:“心里只是痛得要死!”
  “那时我也跟姑娘一般,心痛欲死,事后三晚目不交睫。那时我便暗自发誓,决不再让金兵蹂躏我父老姐妹。”胡铨“嘿”了一声,沉声道:“这便是老朽要答复姑娘的。我辈读书的真正缘故,便是尽己所能,使国不衰,使民不苦!”
  云潇潇却登起秀眉,冷冷地道:“胡大人,你说得虽好,但当今天下,皇帝糊涂,秦桧奸佞,你又能做得了什么?”
  胡铨望了她一眼,目光炯然一灿,道:“儒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便有豺狼当道,我辈也当尽己所能,正道直行!”他说了良久,颇觉疲惫,却仍伸手指着自己的心窝,缓缓地道,“天地间……有正气在!”最后这句话说得极慢,更有些嘶哑,但这低弱的语声跟那血痕斑驳的长衫、瘦硬沉静的脸孔配在一处,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沉浑力量。
  林霜月和铁笼内的云潇潇齐齐一震。二女均是伶牙俐齿,这时对着这枯瘦衰弱的老人,却觉芳心扑颤,竟说不出话来。
  卓南雁心底却是豁然开朗,忍不住叫道:“说得好!那些独夫奸相,虽能逞凶一时,但与这塞乎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相比,却又算得什么!胡大人这番话,当真让晚辈茅塞顿开!”
  胡铨喘息两声,又摆手低笑:“我辈儒生空言议论,实是百无一用。倒是令尊当年的行径最让老夫佩服。似他这般,心怀苍生,不计荣辱,才是真英雄!”
  卓南雁听得他那句“心怀苍生,不计荣辱,才是真英雄”,眼眶几乎有些湿润了,暗道:“胡大人跟父亲只有数面之缘,却诚心佩服他的行径。父亲有此知音,也当含笑九泉。”颤声道:“胡先生的教诲,晚辈自当深记于心。”在笼外向胡铨施了一礼,正要站起,忽地沉声道,“似是有人过来了。”
  云潇潇闻言一震,蹙眉道:“这地府内的鬼卒隔段工夫便来巡查一遍。你们且先躲躲。”指着西首一处宽阔幽深的洞穴岔口,“那里似乎便是蛇尾所在的九曲遁天谷,那些鬼卒对那深洞甚是忌惮,从来不敢踏进一步。你们且去那里稍躲。”
  那洞口的怪石起伏如蛇,甚是突兀。林霜月跟卓南雁无暇多想,急忙闪入那黑沉沉的洞口。才隐身藏好,却听一道笑声遥遥传来:“余先生忒也小心!便是神仙,入了这九幽地府,也得乖乖束手。”正是万秀峰的声音。跟着便听余孤天的声音冷冷传来:“瑞莲舟会在即,凡事还是小心为妙!咦,他们人呢?”
  卓南雁一凛:“他们发觉我们脱困了!”握住林霜月的手,蹑足向后退去。只听万秀峰惶然道:“这……都怪那姓风的,临行前他着意吩咐,不可得罪那林圣女,免得招惹林逸烟那魔头。小的们便没给她用绳索!”跟着搬石挥链声、脚步杂沓声和万秀峰的推脱埋怨声交杂一处,显然两人正四下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