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王晴川    更新:2021-12-07 03:06
  “那时恰是绍兴八年,秦桧独相,气焰嚣张,这狗贼一心求和,便设计奸谋,先将盟主手下英豪驱散殆尽,更遣出鹰犬,全力追杀于他。卓盟主最终寡不敌众……”说着声音蓦地一哽。南雁听他语音发颤,一颗心也扑扑乱颤,忍不住急问:“怎么了,难道那卓大侠死了么?”易怀秋沉沉道:“或许是吧,据说那一场追杀之后,卓大侠不知所终!但我先后多次派人访查他的下落,也是毫无所得,想必他多半便已遇难……”
  南雁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瞪着易怀秋,忽然道:“那位卓大侠是天下无敌的英雄,他死不了的!”易怀秋滚满浊泪的老脸上却破出一线笑容:“是,他是大英雄,死不了,或许弃剑隐居,也未可知!”在南雁一个孩子的心中,自是希望英雄永远不死,听得易怀秋这一说,倒更加认真起来,道:“这卓大侠就是没有死的!”
  “是,就是没死!”易怀秋也不与他争,只苦笑道,“只是这卓大侠一去,天下武林又如先前一般四分五裂,却再无卓藏锋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出来登高一呼了。”说着长长一叹,感慨无尽。南雁却将两条修长俊气的眉毛一挑,一字字地道:“再过几年,我也要跟这顶天立地的卓大侠一般,再开他一个四海归心大会,将四海豪杰聚在一处,再不打打杀杀,大伙一起使力将那金狗赶出中原!”
  “好孩子,”不知怎地,他这孩子气的一句话竟让易怀秋身子一抖,伸出枯瘦的手掌将他肩头紧紧攥住,颤声道,“你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枉了易伯伯督导多年……”杂着老泪的目光中掩不住的一股欣慰之色,还要待说什么,口中却蹦出一串猛咳。他咳得那样的猛,那身旧得发黄的袍子象深秋落叶一样簌簌抖起来。余孤天听他几人对答,心内忽酸忽苦,当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大哥,”季峦听他咳得厉害,急忙站起,轻声道,“那老伤可又犯了么?”易怀秋点着头,却止不住那咳,愈发咳得急促起来:“咳咳……这伤是一日重似一日,也不知还能撑得几时!”季峦面色一惨,急挥手道:“天色已晚,大哥还是早日安歇!”便带着两个孩子匆匆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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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余孤天便给人安排住进了一间正房内。这风雷堡虽然穷破,垒的屋子却还不少,这间房子也不是很大,墙壁却用桑皮纸裱糊得干净爽眼,炕也是按北方人的习俗烧了火炕,躺上去暖融融的。跟他这些日子胡乱栖身过的破庙、岩穴和野店比起来,这地方实在该算是个天堂了。但余孤天却睡不着。
  还是平生头一次,他这么一个人呆着。屋里还燃着蜡烛。借着抖颤的烛光,余孤天怔怔地盯着头顶那昏黄古旧的屋顶,心内的恐惧、忧伤如同无边无际的海水一样迅速地弥漫开来。他忽然将被子蒙住了头,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沉实地哭了片刻,余孤天的心内才好受了一些,却听得窗外蓦地响起阵阵轻吼,听来似是个孩子低哑着声音嘶喊。他轻轻起了身,从门缝里望过去,却见院中正有个少年在伸胳膊踢腿地练武。余孤天心下好奇,推开屋门便走了出来。蓝黑色的天上正有一弯透亮明朗的冬月,皎洁的清光照得这大院子一片银亮,那在月下练武的孩子正是南雁。
  南雁也瞧见了他,却只向他微微一笑,便自顾自地接着打拳。余孤天识得那拳正是少林弟子入门必练的伏虎拳法。其时这少林派的伏虎拳传遍大江南北,余孤天当年兴之所至,也曾学过几日。
  可是余孤天凝神瞧了片刻,却不由暗自摇头,原来南雁举足落步都毫无章法,那拳打出去也是绵软无力。这趟伏虎拳刚刚打得不到半套,南雁竟已气喘吁吁,但他倒有个咬劲,仍是一招一式认真之极地打下去。练到最后那招“跨虎归山”时,震足拧身后该当一个起身旋风腿后收势的,但南雁双足无力,一跃之下竟摔倒在地上。
  余孤天眉头微皱,想过去扶他,终究是矜着步子懒得挪动。却见南雁已经翻身而起,又将那招“跨虎归山”呼呼地打了一遍,这一次落足在意,身子歪晃了下,好歹没再跌到。
  “瞧我这身汗!”南雁收了拳,便喘着气向余孤天微微一笑,边说边拍打身上的土。余孤天也向他点头微笑,见这南雁大冷的天身上衣衫却只穿了两件薄衣,给汗水浸透了薄薄地贴在身上,站在寒风萧瑟的院子里,丝毫不觉得冷似的。
  南雁脸上还腾腾地冒着虚汗,他却懒得擦,任由汗水顺着那清俊的脸颊刷刷流下,呵着冷气道:“易伯伯说,我这体质不该练武的,身子太虚……”听这聪明多智的南雁说自己竟然体虚无法习武,余孤天心里竟有些悻悻然的欣喜。眼见南雁汗出得象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心下好奇,伸手抹了下他额头上的汗。
  南雁说起自己的缺憾,脸上神色登时懒散起来,叹了口气,才道:“据说我打小便浑身是病,三岁那年更是险些病死。忽地风雷堡外来了个古古怪怪的老和尚,摸着我的脑顶骨说了一句什么‘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又给他捣鼓一阵,我这病便好啦大半。只是身子依旧是虚,一动就出汗不止,”他猛然飞足踢得一块石子远远飞出,道:“我倒真盼着那怪和尚再来一次,把我全治好,可他却再也没来!我还是想习武,只是这么偷着练,胡踢烂打的终究不成器!”余孤天见他神色怅然,心中才升起一丝同情:“他那么聪明,却也有这么多的烦恼!”
  “嘿嘿,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天知道我还要再‘折’多少回,才能变成一块玉!”他说着怔怔望着天上的明月,愣了半晌,忽地闪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余孤天道,“你知道么,我还总做一个怪梦!梦见自己跑到一个怪得不能再怪的深山里,那地方有水有树,一个挺高挺俊的人,就拄着一把黑黝黝的东西站在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每次我总是一怕,便醒了!”
  余孤天听他说得阴森诡异,只觉颈后冷风嗖嗖,不由缩了缩脖子。“你怕了?这个梦可是千真万确,我连易伯伯都没告诉,就告诉了你一个!”南雁才眨着眼睛坏坏地一笑:“可别给大哥我传出去!”
  这南雁有时懒懒的一句话也不多说,但这时说起来就是没完,只听他又道:“易伯伯传了我们一门驯兽秘术。凭着这功夫,我没事时就在山林里面混,老虎、野狼都能做我朋友!除了在林子里玩,就是下棋!可惜风雷堡中却没几人敢跟我下棋!”南雁说到下棋,阴郁的眼神蓦地变得神采奕奕,伸手揽住南雁的腕子,道:“对了,走,带你到我屋里玩去!”
  他的屋子其实紧靠着余孤天所居的房屋。进得屋来,却吓了余孤天一跳,满屋都是围棋。凳椅上,桌案上,连地上都摊着围棋子,火炕上一张棋枰,黑白分明的棋子错落有致地点染在棋枰上,显然是打谱用的。
  余孤天啊了一声,险些脱口问他:“你这么喜欢下棋么?”其时围棋风行天下,金国的女真贵胄仰慕宋人衣冠文化,也颇好此道。汉化颇深的熙宗皇帝就是个中高手,上行下效,宫中之人也多好行棋打谱,余孤天自认也是其中的一个高手。这时忽然见了围棋,倒有些出乎意料,不想这荒僻山堡间竟也有孩童喜欢此道。
  南雁见他眼睛发直,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说:“易伯伯不让我练武,却喜欢让我下棋,”拉着余孤天的手,走过去一起坐到了炕上,捻着炕上那白闪闪的棋子道,“这东西也着实让人入魔障!我玩起来就能一天不吃不喝。易伯伯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都送我一副围棋。这满屋子的棋,都是他给的!”
  余孤天听得“生日”两个字,心里就似给刀剜了一把。生日,自己十二岁的生日前夜,头顶上的天蓦然塌了下来,自己一步跌落了地狱。那个金国贵族少年最盼望的十二岁的生日,自己却是在颠沛流离中胡乱过来的。
  他觉得双眼一阵潮湿,怕给南雁发觉,忙低了头拈起一枚棋子,装做细细把玩。南雁却忽闪着眼睛早瞧见了,他是个极机灵的孩子,心下微微一沉:“是了,这余孤天是个孤苦孩子,想必每日里吃喝都不保的,我跟他说起生日里有人送这送那的,未免惹他难过了!”便一笑道:“你会下棋么?易伯伯说我是个奇才,天生学棋的料。这里的大人们连易伯伯算上,全给我杀怕了,我让他们四子都没人敢下。你若跟我下,我就让你四子!”
  余孤天在宫里面给人捧惯了,这时听得南雁狂傲的话语,心中登时一阵气恼,只想立时挥棋布阵,杀得眼前这小子片甲不留,但想起师父矮修罗说的“装傻装哑”的话,心内又是一紧:“我这时是在这南蛮子的反贼窝里面,还是处处谨慎为妙。”便咬着牙摇头比划着不会,跟着又仰头打着哈欠,做困顿之状。
  “我倒忘了,”南雁笑道:“你是长途跋涉,只怕累得紧了。咱这就歇着吧!”将炕上棋子胡乱拾了起来,一口吹熄了灯烛。
  两个孩子并排躺在炕上。南雁手里拈着一枚闪亮的棋子,翻来覆去地把玩,沉了一沉,终于叹道:“我这辈子其实比你还苦,起码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却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娘是谁……易伯伯说我是他捡来的孤儿,可我总觉得他们象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似的!”
  余孤天给他的话搅动了心事,霎时间心内凄苦,也长长叹了口气,暗想:“这天下还有谁比我更苦?大金国已经换了个天地,我从此便是个漏网之鱼,师父重伤之后去龙骧楼求援,也不知怎样了……”耳听得远处不时隐隐传来野兽嘶吼之声,声虽不大,却让人心中阵阵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