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者:兰晓龙    更新:2021-12-07 03:06
  除了些临时充差的,这屋里其他人等也就是我们了,看来我们是要既充人证又充听众了,有座,但是还不够坐我们的半数,于是我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
  虞啸卿大概是把那两位的私话打断了,他们终于坐正了身子,然后我们看见一幕中国式哑剧,唐基对了正位向军部大员示请,军部大员向唐基示请,敢情这场官司是谁的主审都没定。我们站在那儿大气不出,看着唐基和军部大员像摔跤一样把对方拧向主审的位置。
  于是虞啸卿一屁股在主审位上坐了,这倒也解决了那两位的悬案,两位看了眼虞啸卿,相视一笑,也就剩下个左右的问题,左右倒是立刻分布停当了。
  虞啸卿询问地看了看左右的两位。
  那场谦让戏似乎又要开始了。唐基向军部大员一伸手,“陈兄请。”
  军部大员说:“唐兄请。虞师座请。”
  唐基坚持,“陈兄请。陈兄是上使。”
  军部大员推让。“何来上下?又何敢有占?虞师座请,唐兄请。”
  唐基再坚持,“虞师座已占了一次先了。这回还是陈兄陈兄。”
  我几乎有点同情虞啸卿了,他那脑袋左右左右地拨浪鼓一般,看起来他很想自己就开庭算啦,但被唐基那么一说就只好继续做拨浪鼓,终于忍无可忍时向着陈大员一摊巴掌,倒像要揍人一样,“陈主任请!”
  显然陈主任与虞师座倒不是那么融洽,愣一下,干哈哈,“好好,客随主便。那就有占啦。”他足咳了三五声才清好嗓子,“开庭!”
  于是临充法警的兵们就对仗得很绝,“虎-威”的一声,还把枪托子在地上捣了两捣,“升-堂!”
  于是我们中的两位:不辣和丧门星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被审判席上的人们瞪着,被我们连踢带掐着,两位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虞啸卿终于收回他要杀人一般的目光,被他盯着可真不好受。陈主任也终于不再瞪我们,而改看了眼唐基。唐基倒自在,哈哈大笑,“乡野鄙俗,吝缘教化。大家可发一哂。”
  陈主任的哂很像干巴巴的念白,“哈哈……”
  虞啸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声,:“带犯人!”他没法儿觉得不丢人。
  阿译在悄声纠正:“这不对。他没定罪,是被告。”
  我们没机会评价,因为我们进来的门开了——这凑合的法庭大家都只好走一个门。死啦死啦被押进来,重犯的排场,余治和李冰押着,他看了眼我们,然后便开始打量这似公堂又似法庭的地方。唐基和陈主任都在盯着他,书记员张立宪做出一副愤笔疾书的架势,但他的兴趣似乎在这老房子里的某处房梁上,于是不甘输掉任何半口气的虞啸卿便也一起瞪着那房梁。
  我身后某个不争气的家伙又开始“团长团长”地念叨,我看也没看往后踹了一脚,于是那念叨改成了轻轻的抽噎。而迷龙往前轻轻走了一步,被掠场的何书光瞪着,被郝兽医掐着最敏感的一块肉掐了回来。
  沉默得很。唐基挥了挥手,余治过去松了死啦死啦的铐子,于是死啦死啦轻叹了口气,看着和揉着淤伤的手腕,虞啸卿不愿意往那上边注目,于是便盯着自己的桌面。
  我们紧张得轻轻地咳嗽,这样的沉寂实在是要死人,连克虏伯咽唾液的声音都响得吓人。我们便回头瞪他,克虏伯不咽了,但是某个傻瓜的心脏实在是跳得太响,于是我瞪着阿译,轻声地说:“别跳啦,傻瓜。”
  阿译迟钝地看了我一眼,蛇屁股指了指我的心房。
  于是我发现那声音来自我自己的躯壳。虞啸卿终于给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开一阖着腰上的枪套,让上边的金属扣发出碰击声。
  虞师座的手欠压住了我的心跳声,谢天谢地。
  但往下,我们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会全无先兆地拔出他的柯尔特,把他的审问对象崩于就地。
  虞啸卿的枪套仍咔答咔答地在响,唐基在这声响中冷不丁地发问,张立宪的笔刷刷地划过纸张。
  “姓名。”
  “龙文章。”
  “年龄。”
  死啦死啦犹豫了一下,不安于室地动了动,“光绪三十四年生人。”
  唐基被这种老人才用的计数方式弄得也犹豫了一下,“光绪三十四年?”他反应还快,冲着发愣的张立宪挥了挥手,“三十四岁。”
  死啦死啦说:“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绪死啦,好记。”
  “那年慈禧也死啦。”虞啸卿说话在我们听来总阴恻恻的,“现在民国三十一年,你说什么光绪年,想回到满清吗?”
  死啦死啦否认:“不是。这样好记事,发生过什么,到过哪儿。”
  虞啸卿说:“国难当前,做军人尤其要精诚专心。因闲花贪生,因野草惧死,这样的军人该死。”
  死啦死啦说:“如果我不能记住经过了什么,那就死也死做了一个糊涂鬼。”
  虞啸卿说:“现在死了,你明白吗?”
  死啦死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
  “那你真要做定糊涂鬼了。”虞啸卿简短地说。
  我们听得心里大跳了一下,而唐基轻咳了一声,似乎在刚报个名字时虞主审就打算把人定死罪了。虞啸卿于是不再发问,而是转而玩他的枪套了,唐基终可继续。
  “籍贯。”
  死啦死啦干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发问者点点头,“惭愧,是真不知道。”
  唐基绝有一份见怪不怪的修为,“祖籍。”
  “我家里人颠沛得很。出生前他们换过几十个地方。”
  “出生地。”
  死啦死啦答:“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察哈尔,谁也不知道。”他认真地补充,尽管那补充听起来像捣乱,“是个庙里,庙里没和尚。光绪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经啦。”
  张立宪无措地看他的师长,师长手上的枪套咔啪地越来越响,让他的不耐烦充满着杀伐气,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记住公文。
  唐基再问:“在哪长大的?”
  “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我记得运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还有关云长的故居。六岁时去了绥远。”死啦死啦扳手指细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很无辜,而这种无辜在这个地方看起来真像挑衅,“跟着家人走,外蒙、甘肃、新疆……直皖战争时在康藏,后来东行了,后来是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画,江苏……中原大战,捎着江苏也不太平,转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黄鹤一去不复返……”
  我们发着怔,我们又想笑,又怕虞啸卿拔出枪,砰的就是一下。
  虞啸卿没有把枪,而是说:“今天要定你的生死,不是我的。继续鼓唇弄舌。”
  死啦死啦解释:“所以要说清楚。我从来没能想清都去过哪些地方。”
  虞啸卿问:“跑那么些地方干什么?鬼打墙吗?”
  死啦死啦答:“找口饭吃。师座。”
  虞啸卿操起一个很薄的卷宗袋,那该是关于死啦死啦的全部资料了,看起来他很想把那东西扔死啦死啦头上,“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临战之时有人推三阻四谎话连篇,我最恶不诚之人,他的下场你也看见。”
  死啦死啦说:“看见了,师座。我们之前没见过,我不知道您的好恶。我不是说着真话长大的,可今天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今天要定生死。”
  虞啸卿看着他,“你在乞命?”
  死啦死啦承认,“是在乞命。尽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贤孟子说的。我刚知道要做什么,师座。”
  虞啸卿问:“做什么?偷奸犯科?见缝插针?”
  “那是怎么做。我刚想做,想也没机会。”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从来没能站稳脚后跟,一直虚耗。”
  “你确实该死。”虞啸卿说完靠回他的椅背上,连枪套也不玩了。唐基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才决定问下个问题。
  “哪年从戎?”
  “民国二十五年。那年委员长推行新生活运动,广播国民自救救国之道来着。”
  唐基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嗯。是的。”
  张立宪小声地向他求助,“籍贯?”
  “河北吧。籍贯河北。”唐基说。
  于是张立宪先恼火地看了眼让他无法公事的死啦死啦,然后刷刷地记录。而虞啸卿一瞬不拉地盯着死啦死啦,像头择时而噬的豹子。
  我换了换已经站酸的脚,这样的磨嘴皮子看来要延续很久,有坐的地方,但从死啦死啦进来后我们就再没谁坐着。我们戳在那儿,大气不敢出,但我们看起来倒更像是在街头围观斗殴的无聊人士。
  唐基仍在继续他三章九条十八款的例行公事,“婚否?”
  死啦死啦摇头,“否。养自己都很麻烦。”
  “可是我党党员?”
  死啦死啦做出了一个酸酸的表情,“我党对一个补袜子的军需没有兴趣。”
  虞啸卿忽然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来,这家伙每当提问时倒像发难。
  “在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什么?”
  虞啸卿说:“你的毛病很多,别让我再加一条装腔作势——你在哪里学会的打仗?”
  死啦死啦默然,“……我会打仗吗?”
  虞啸卿盯着他,“装腔作势——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