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美]金·斯坦利·鲁宾逊    更新:2021-12-06 21:02
  玛丽瞥了他一眼,又抱歉地向我了笑。
  “您已经看出来了吧,”她说,“您很快又要做曾祖父了。”
  “是的。祝贺你们。”既然他得了忧郁症,她怎么能获准怀孕呢?我怀疑在获得许可的过程中可能借用了我的名义。
  “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该是我的第九个曾孙吧。”
  “不对。海丝特告诉我史蒂芬尼两年前又生了一个。”
  “哦?我没有听说。”
  “哦。呃……我们马上要搬到火卫Ⅱ去。所以我看到您时,觉得我们应该向您道个别。”
  “我很高兴你来道别。听说火卫Ⅱ是个令人十分开心的地方。”
  “事实上我们是被命令搬到那里去的。不过,因为赫伯在太阳航船上工作,所以这对他倒有好处。”
  “这就好。”我真为她感到难受。被放逐到火卫Ⅱ去,还背着这么两个负担。可她真够勇敢的。
  家族,一个完整的家族谱系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延伸……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个老头来说,尤其是向下延伸。整整一个家族的后代。
  我的后代大部分都在外围卫星上。我一直认为和这么多陌生人保持联系毫无意义,他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你的一切在离开你自身之后便不复存在。
  我的外孙女儿蹭着脚,不安地看了看她的丈夫。
  她有多大呢?有60岁吗?很难说。看起来她只是个大孩子。
  “我们不打搅您吃饭了,”她说,“我只是想问个好,告诉您我们很高兴听到您在新闻中出现。”
  “好,好。见到你真好。祝你们在火卫Ⅱ上交好运。啊,赫伯,见到你很高兴。多保重,好吧。向海丝特问好。再见。”
  我重新在那令人难受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机械地拿起书。
  “我看所谓事件,不过是对我们感情的一种注解……”我合上书。
  大街上白色的街灯一下子全都亮了。弯弯曲曲的灯光成S形映在广场喷泉池底那玻璃似的黑色水面上。人们成双成对地绕着水池散步。
  有人往里面扔东西作为纪念,其他人则在一旁看着。不知怎么,这情景使我想起了地球。
  在巴勒斯时涌人我脑海的那些地球之行的记忆,它们意味着什么呢?那些事真的都发生了吗?我突然怀疑起来。我们真能抓:住现在,使我们在它逝去之后仍能把它准确地回忆出来吗?我们尽力这样尝试,通过意象在心中把过去重演,年复一年,到最后我们所拥有的只剩下意象。这实际上就是说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被困在像刀刃一样薄的现在:无论何时,我们都只拥有现在……除了在某些瞬间记忆不由自主地涌出来,给我们带来幻觉,这时意象也:就好像是真的。我感到自己就要有这样一刻了,在我的心底有一种往上喷涌的压力:一种被这个外孙女儿,被这个由我几乎已经记不起来的妻子所生的后代唤起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可这一刻始终没有来临。顿悟被堵塞了。突然间我不相信自己曾去过地球。我记得在巴勒斯的那个晚上,就在看了纪念碑之后……但现在它对我已毫无意义。一个幻觉。我把它都写了下来,:可其中有多少是编出来的呢?我一点也不相信它了。我打开笔记—本,写下两行诗来描述这个过程……当然是用亚历山大诗体……记忆是骨,想象是肉;使之活起来的灵魂呢?……是无望之望。
  埃玛是惟一的避难所,埃玛是惟一的依傍。多少个晚上我读她,于是重新找到了现实。
  他们给我的密码帮我解开了其他称为机密的信息,使我最终找到了一长串从未编排过的文件目录,这又把我引回了实物附加档案。
  索引是戴维达夫,文件存放在我很熟悉的一个房间里。我开始在那一排排的文件柜里查找。在一个底层抽屉里乱七八糟地塞满了文件夹和散页,好像有人在里面乱翻了一通,或是把抽屉掉在地下后又匆匆忙忙把东西塞回去。
  在抽屉深处我找到了想要的文件夹:戴维达夫……机密。
  里面是一沓文件。
  苏联舰队的文件。2182年8月到木星卫星探险。有一次攻击上级军官的记录。有到地球休假的许可令。
  在2211年他被送上了军事法庭,但是被判无罪。在“指控”栏中写的是:“煽动一一参阅太空安全档案,华伦斯基。”此外什么也没有。
  第二个文件是一份长达15页的申请书,申请成立一个游说性质的协会或俱乐部,拟名为“火星星际飞船协会”。
  “啊哈!”我喊出了声。
  申请书的日期是2208年。那时任何十人以上的集会都必须得到警察部门的批准,所以里面的内容很详细。戴维达夫被提名为俱乐部两名主席之一,另一名是博格。开列了所有准备加入的成员名单,其中很多名字我都在埃玛日志中见过。
  在“协会目的”栏中是这样写的:“倡导利用采矿利润中一定的百分比建造一艘远程飞船并为飞往冥王星外探险提供经费。”
  这么说我终于找到它了。关于存在火星星际飞船协会完全不同来源的证明,就放在一个文件柜的抽屉里,任何人都可以查看。
  几个月以前我还漫不经心地在那里翻过一遍。这就是档案分类目录对你的重要性。
  我把桑多叫到房里,让他为找到的材料做见证,然后我们又把它复印了。
  “你可真在下大功夫。”他说。
  我把文章写了出来,《火星历史年鉴》发表了它。没有评论。
  哦,我看还是有些评论吧,我接到过仲山和黎比底恩以及其他一些人的电话。但是那个星期流行的理论是:冥王星是个没有规则轨道的游星,碰巧被太阳抓住了;那上面的巨碑非常古老,大概有:15亿年了……几乎和宇宙本身一样古老。这自然引起了轰动,于是有人要求重新组织一次冥王星探险,以调查巨碑并检验这一理》论。
  辛苦了一年,找到的仍只是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我认为这些很重要,但很少有人同意我的看法。毫无意义的工作。而我已深深陷入亚历山大的生活节奏,再也想不到其他,全然不知这一切不过是我最近让自己卷入其中的习惯罢了。
  我每天晚上都去澡堂,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见到谁,和谁呆在一起。我也不再去寻找那个长得像埃玛的女人;偶尔我会碰见她,我们依然交合,却因为互相熟悉而少了激情。即使是最奇特的性关系最终也会失去它的神秘感。
  而关系的发展却不以我们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有一次在一个餐馆里i我遇到了这个女人……我们正巧都在往外走。这是头一次看到她穿了衣服,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她笑了笑,示意我跟上;我随她来到大概是她住的房间,一进门就疯狂地为对方脱去衣服……我们性关系中的一个新刺激……然后就以我们惯常的方式不声不响地做爱。
  完事后,我穿好衣服。我们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巷子的一堵墙。
  她说:“那么你是在逃避什么呢?”
  我感到腹内一阵空虚。“我的工作。”一个短暂的停顿。“那你呢?”
  “和你一样。”
  我们都笑了。这是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谈的最交心的话了,性可以像自杀一样只关心自我。在一起开怀大笑可不是亚历山大风格。
  “这对你有用吗?”她咯咯地笑着问。
  我摇摇头,仍然吃吃地笑着。
  “对我也没用。”她说,两人又大笑起来。
  之后我们就去散步。她也在从事研究工作,是在一家图书馆里。
  我对她说她长得像埃玛·韦尔,可是她只耸了耸肩。
  后来,我们在澡堂再次相遇时,她只是笑笑,脚下并不停步。我们后来还又试过一次,可一切都过去了。
  有时候我觉得非常疲倦。一天接一天、一天接一天永无休止地轮回,每一天都充斥着习惯,掩盖着事物本质上的空虚。我活着,所以我必须把自己的时间花在什么地方,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看穿了这一点使人再也无法一天一天混下去。我觉得自己像个剧务,一个人得操纵演戏的所有道具……把背景扶稳,把服装挂好,指挥乐池里的乐队,为演员挑台词,两边跑来跑去……而在后台忙这么多事情的同时我还必须装作相信这台演出是真实生活。这不可能。
  这种精疲力竭的感觉在我一生中最厉害的一次,要数在亚历山大的最后几个月了。习惯的力量,恐惧的力量,使我仍机械地活着,但是我已经完了。我不知道下一步在档案中寻找什么,只是在里面盲目地翻弄着。我再也不注意穿着;胡子拉碴也懒得刮它;也不管吃的是什么,只是按照习惯的时间表心不在焉地吃着;住的寓室里堆满了脏衣服和垃圾;要不是因为每天去澡堂的习惯,恐怕连身上清洁也保持不了。
  我已深深陷入忧郁病,深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患了这种病,这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
  我一直害怕神经错乱。在我看来这是最可怕的疾病,是现代医学的致命弱点。我觉得自己非常容易得这种病。我忧心重,容易受惊吓,因而可能被恐惧压垮。而且,我对其他人的行事方式很少理解,所以经常孤立到难以忍受的程度。而且我具有可能患精神分裂症的所有身体特征:过大的头颅,长得很低的耳朵,一团团蓬乱的头发,在眉骨和鼻梁相交处骨头接合不佳。这些都是征兆,医生都以它们作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