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
作者:嬴羽    更新:2021-12-06 20:56
  “怎么,皇后也是刚到吗?”永嘉帝赵缎瞟了皇后兰夙一眼,淡淡问道。皇后几步上前,欠身正欲行礼。
  “都起来吧。”手一挥,赵缎径直走向上席,在当中坐了下来。众人也随之纷纷落座。
  赵缎身边依次坐着皇后、玉妃和几位公主,右下席位是赵信和纳雪,左下为宰相尚之射和太傅水珩。众人都不说话,台上已然开锣唱了起来。
  席上只有昏暗的烛光,眼前影影绰绰,纳雪见了玉妃之后心里便压了块大石,对台上唱些什么毫无兴致。她向主座望去,一名宫娥正捧着凤凰纹瓷执壶往案上的荷叶杯中添酒,赵缎的低垂着眼皮,瞧不清神情。身边的玉妃正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而皇后的脸别在一边,神色已是难看至极。纳雪皱了眉头,她有些同情皇后的境遇。
  突然,赵缎的眼皮抬了起来,向这边看过来,看到纳雪忙低了头,他将荷叶杯贴近嘴边微微一笑,又将目光收回。玉妃也深深地看过来一眼,眼神中夹杂着嫉恨,还有一丝羡慕。
  纳雪低着头,依然能够感觉到视线以上,有两道目光如利剑一般射过来,她挪动了一下握在赵信手中的手指。“王爷,散了之后我们一起回府吗?”
  赵信转头看她,轻声道:“一会儿我要和几位大人去鉴心殿,芸生在天和门外候着,我让他送你回去。”芸生是赵信身边的旧人,很得他信任,常带在身边。
  纳雪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幽幽说道:“王爷,我觉得皇后挺可怜,我不喜欢玉妃娘娘。”
  赵信低头看她,正对上她一双明净如秋水的眼,心中一暖,搂着她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宫里这些女人想的做的,大多都见不得天日,皇兄不喜欢皇后,她受委屈也不奇怪。是你心太软了。”
  纳雪摇摇头,又慢慢坐直了身子。
  台上,戏正演到□□,人影越来越多,锣鼓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台下,赵信不时低头对纳雪说几句话,相视一笑,这一切也都尽数落在了上座天子的眼中。
  夜凉如水,弦月孤清。玉琢的五瓣梅花在银色的月光里发出点点光芒,一阵风吹过,好象空气中也骤然有了幽幽的花香味。
  半个时辰之前,一卷薄薄的纸页在指尖裂成了碎片。那上面写着:林王郇之长女、次女十一年前入府,生母不详。
  生母不详。林王追认的一个侧室,经查其身世却曰不详。一道清冷的目光缓缓滑过地上的班驳碎屑,额上的青色血管轻轻跳动起来。
  福英低沉的声音响起来:“皇上,武安王爷和几位大人已往鉴心殿去了。”
  天子背手立在梅园深处,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凝神不语。片刻,有两三个身影从远处走来。
  纳雪跟在何公公身后静静走着,虽然发觉这条出宫的路绕到了梅园,一时心疑,却也不好多说什么。突然转过一条小径,她看见了十丈开外的人。
  “臣妾拜见皇上。”纳雪心中一惊,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便急忙盈盈拜倒。
  一片沉寂,身穿明黄龙袍的人不说话。只是身边的何公公退到了一旁。纳雪慢慢站起身,虽是心乱如麻,面上却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王妃喜欢梅花吗?”纳雪闻言抬起了头,只见赵缎眼中只有那两株玉雕梅树,手指轻轻抚弄,脸上是少有的温柔平静。
  纳雪将眼波移开,沉默片刻,答道:“臣妾不喜欢梅花。”
  梅树边的天子捻着梅枝的手一紧,竟将一朵玉梅生生折断,凝神看着她,却又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人,缓缓说道:“相传,沉璧山顶莫奈池,生有金蕊绿梅,你若喜欢,朕可以为你寻来。”
  纳雪的脸微微变色,向后退了一步,说道:“皇上,臣妾刚才说,臣妾并不喜欢梅花。”
  赵缎盯着她的双眼,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过来。“那王妃喜欢什么花?”
  “臣妾就非要喜欢哪种花,不可以,哪一种都不喜欢吗?”纳雪漠漠地看着他。心冷下来,他和她都不再是彼此曾经认识的那人。“请皇上不要见怪,臣妾是从小便不喜欢花草。”
  赵缎站在月光下,静静听她把话说完,她说话的语气这样冷漠,他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是他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心,却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说不出为什么,却觉得她仿佛熟悉极了。可她不会对他笑,不会像十一年前梅树下的那个女孩子那样,伸出小手来折一枝最艳的梅花。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你退下吧。”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微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慢慢地,那一个滴水成冰的季节又回到眼前……
  刚才在玉姿宫里,母后又哭了,不管他在身边如何劝解,也毫不理会。他静静退出来,挥退了殿外伺候的宫人,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一处偏僻的园子。
  冬天真的很静,静的能将细细的风声听得真切,他在冻落的残叶枯枝间走着,眼前还晃动着一地的碎瓷残玉和母后那双鲜血淋漓的手,为什么这些日子母后见了父皇总要这样?他想不通。
  “咔”的一声轻响,他踩断了地上一根拇指粗细的松木条。“咦”,他听到有人轻轻出了一声,抬头看时,只见几株松木后,露出一张稚气十足的脸,快活地眨了眨眼睛,朝他一笑,眉眼都弯了月牙儿。他呆住了,思绪断了开来。
  “你是谁?”倒是她先开了口,扶着树枝柔柔地问,清泠泠的眸子里漾着一湖的水光。
  他皱了下眉,虽然那时他只有十六岁,却也因性格孤僻,显得有几分少年老成。他认真想了一下,回答道:“我是三皇子。你是什么人?”
  “咝——”他看见她听了回答后抽了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又间杂懊悔的神情。她踌躇着,从树后走出来,却不向他行礼,就立在一丈远的地方默默地看他。
  他也沉默着,却从她眼中看出,那些先前的恐惧和懊悔,都渐渐沉淀为一抹暗色,他恍然间知晓了她的担忧——害怕伤害。轻轻扯动一下嘴唇,这不是和我很像么,他想,心里涌起一阵跳痛。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盘膝坐在了满是枯草的地上。他坐好后再看她时,她正瞪大了眼睛。“能陪我坐一会儿吗?”他淡淡地说,颦着双眉,隐约是种乞求的神色。
  她看着被他握在手中的五指,又看了看他的脸,微翘翘嘴唇,终于点了点头。地面很凉,几根寥落的衰草上还落着层薄雪,雪下是冻实的土,她挑了一处平整的地方坐下来。心里却想着这下都跑出来好一阵了,见了管事的宫女姐姐该怎么说呢,姐姐若这时找我不到,可又该怎么办。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着急起来。他可真安静,她偷偷打量着他的脸,一个多时辰了,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人坐着也睡得着吗?她转着眼珠,闷闷不乐。
  又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不安分起来,转转脖子拧拧脚,手也轻轻地动,想要从他冰冷的手中抽回来。
  “你做什么?”她听见说话抬头看时,他已睁开了眼,静静地看她。
  “我把你吵醒了吗?”她眼里有小小的雀跃,从地上跳起来。“我全身都麻了呢。”顿时觉得如获大释,初见他时的担心和疑虑这时早抛在了九霄云外。
  他的脸越显得苍白了。“你在这园中当值吗?”他问。
  “不是。我是溜出来玩的……”她一时语快,说到这里突然又捂上了嘴。“呃……这园里有两株梅树呢,姐姐们……叫我来折几枝。”她的声音明显小了,显然是底气不足,低了头,脚趾在棉底鞋中不安地乱动着。“你瞧,就在那里,殿下喜欢梅花吗?我给你折一枝来。”她用手向远处一指,声音又欢快了起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片耀眼的白色,迟疑着,微微点了点头。
  她跑着离开了。“等一等。”他在身后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玉,刚进宫来,在玉姿宫里伺候皇后娘娘呢。”她笑着跑开了。
  仿佛过了很久,她才回来。
  “真好看。”他说。小心翼翼把玩着手中的一枝白梅,温柔的眼眸干净而明澈,如同天边洁白的云涛。
  “我娘亲说过,相传,在沉璧山顶莫奈池,生有金蕊绿梅,映着雪山仙池,美极了,花香随风能飘万里呢。你瞧瞧,就跟娘亲给我的玉一样美。”她扯出颈中一块梅花形的碧绿翡翠,说的认真无比。
  他低头看她,眼光微异,淡笑不语,又沉默了一阵,他问:“你刚才,为什么那么害怕?”
  她的双眼眨了一下,微微抖动的睫毛在阳光下是金色的,仔细看了看他,眼睛又转向一边,她突然咯咯笑起来,“你和九皇子真的不像呢,宫里每一个姐姐都很怕他,他是你亲弟弟吗?”她的声音清脆动听,整整一个午后,都洄旋在明亮的晴空。
  从那以后,有两个月,他常待在这座寂静的园子。直到有一天,他坐在梅花树下对她说:“小玉,你喜欢和我说话,喜欢陪着我吗?”
  “喜欢啊。”她想也不想地说。
  “那,等你长大,就做太子妃好不好?”
  她眨了一下眼睛, “做太子妃有什么好?”
  他认真想了想,“做了太子妃,以后就可以做皇后。”
  “做皇后?是不是就能让我姐姐不受别人的欺负呢?”她抓着他的手,很认真地问。
  他呆了一下,“嗯。”很严肃地点了下头。“重要的是,我会成为下一任的皇帝,我们永远不分开。”他默默地说,永远不分开。
  她那时候还小,想来,也不会超过十岁吧。
  亥时三刻,鉴心殿。
  “九弟近来人显得更清爽了,英姿勃发。”不管面对何人,大殿中时刻庄严肃穆,而天子坐得很高,仿佛要让为人臣者永远看不清他的喜怒哀乐。
  “皇兄任命尚之射大人为宰相,让臣弟觉得轻松不少。”武安王赵信坐在下首,一身富贵不掩英气。
  “嗯。远征西蓥,九弟有准备吗?”
  “西蓥……皇兄不是在说笑?”赵信吃了一惊,站了起来。
  天子不答。转头问另一人,“朕交代的事,武爱卿办的如何?”
  户部尚书急忙走上前答道:“微臣已将粮草秘密调集都御城。”
  听到这里,赵信抢上前道:“皇兄,敬伽与西蓥才刚和亲,皇后……”
  “皇后的事情朕会处理。”龙座上的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这么说来,九弟是不愿出征了?”沉默一阵,天子又道,语声中竟有掩饰不住的伤感。
  “不。臣弟愿亲率大军,征讨西蓥。”赵信跪上了丹墀,闷声答道。
  鉴蓠书院。水毓黛静静翻着一本书,眼神游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交代给你的事,办得如何?”她开口问,语声不露情绪。
  “奴婢已按夫人说得将事办妥,这便是三个月来王妃在府中的饮食起居。”秋苻举起一本册子。
  一页页翻过去,水毓黛慢慢道:“你以为如何?”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奴婢原以为王妃来自鄢澜,定然吃不惯敬伽的菜式。没想到,王妃居然很喜欢。”秋茯抬起头,眼中流光璨动。
  啪的一声响,水毓黛已将册页合上。“是吗?敬伽人嗜辣,鄢澜人却很少能受得住,她竟然会喜欢?”水毓黛淡笑一下,“这倒怪了。”眼波轻转,“你倒真是心细。”她看了秋茯一眼,笑盈盈地说。
  秋茯欠身,微微低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