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美]菲立普·狄克    更新:2021-12-06 20:24
  换句话说,西方当代科幻小说是与我们拉开双重距离的作品,以传统的方式想象,很难理解其真正的妙处和意义。
  在20世纪后期的西方社会里,劳动分工因技术知识水平形成越来越多的层次,科学知识正系统地迅速离开教育的轨道,进入私有资本,变成商业化或商品化的东西。因此许多作家对科学采取批判的态度,根据人们生存环境的实际经验来进行想象和创作。这也许是阅读西方科幻小说需要了解的背景。
  这里所选的作品,其目的不仅是为读者提供一些有趣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想通过这些作品使读者了解西方的科幻小说,了解它如何反映社会现实以及它与科学技术的内在逻辑,因为科学技术正在渗透到社会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
  当然,正如一切事物有好有坏一样,科幻小说也有好坏之分。
  这里编选的获奖作品皆为名家之名篇,但真正的理解与欣赏,却要靠读者自己。但愿从这些作品的阅读中,每个读者都能获得自己的乐趣,形成自己的认识。
  王逢振
  第一章
  一个礼拜以来,奇尔丹先生一直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信件。但是从落基山脉那边船运的贵重物品还没到。礼拜五早晨,打开店铺的门,看见地板上只有从邮件孔里塞进来的信件,他马上想到,我要遇到一个发火的主顾啦。
  他往墙上的自动售货机里投了5分硬币,给自己倒了一杯速溶茶,然后拿了一把笤帚扫起地来。不一会儿他就打开了美国工艺美术品有限公司的门面,准备营业。所有的收银机都是崭新的,里面装满了钱币,一个新花瓶里插着万寿菊,收音机里播放着背景音乐。门外,生意人都在人行道上急匆匆地赶路,往他们在蒙哥马利大街的办公室走去。远远地一辆缆车过去了,奇尔丹快活地驻足看着它。女人都穿着色彩鲜艳的长丝绸裙……他也瞅着她们。电话铃响了,他转身去接电话。
  “是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应道,奇尔丹的心往下一沉,“我是塔格米先生。我的内战征兵广告画还没到吗,先生?请回忆一下,你上个礼拜就答应过的。”那个人小题大做,语气尖刻,一点儿礼貌也没有,一点儿规矩也不懂,“难道我没有按规定给你保证金,先生,奇尔丹先生?你瞧,这可是份礼物呀。我说明一下,那是一个客户的。”
  “问得多了些,“奇尔丹开口道,“我已经是在免费回答你的问题了,塔格米先生。先生,关于你说的那个邮包,你所了解的情况都不是本地区的,因此——”
  可塔格米打断道:“然而它没到嘛。”
  “是的,塔格米先生。”
  一阵冷冰冰的沉默。
  “我不能再等啦。”塔格米说。
  “不,先生。”奇尔丹透过店铺的窗户,阴郁地凝视着外边和煦的阳光及旧金山的办公大楼。
  “那就换一家哕。是你的忠告吗,奇尔舟先生?”塔格米故意把他的名字念错了。这种侮辱使奇尔丹的双耳发烧,处境尴尬,他们之间的情形令人感到可怕的羞辱。罗伯特·奇尔丹的呼吸变得急促,忧虑和烦恼加剧。他陷入了困境,干脆闭口不语。他开始支支吾吾,拿着话筒的手都出汗了。他的店铺里散发着万寿菊的芳香,音乐还在放着,但他觉得自己正在跌入某个深渊。
  “那……”他想咕哝什么,“黄油搅拌器、冰淇淋制造机大约在1900年。”
  他心里不愿去想什么。只是在你忘掉它时,只是在你自己骗自己时。他已38岁了,他可能还记得战前的岁月、逝去的时光、富兰克林、罗斯福和世界贸易展销会,以前比较好的展销会。
  “我能否把各种各样称心如意的商品带到你的生意场来?”他含含糊糊地咕哝道。
  一桩生意谈了两个钟头。他知道挂上电话,就得关店门,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对这样的顾客保持信誉,做生意靠他们。
  他正举棋不定站在那儿时,注意到有人进了店——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穿着人时,都很漂亮。真是完美的一对。他稳住自己,微笑着,职业化地轻松自如地朝他们迎去。他们正弯着腰细看柜台里的东西,他们挑了个精致的烟灰缸。他猜想他们是已婚的,住在温丁米斯特城外,新建的高级住宅区,从那儿可以俯瞰贝尔蒙特。
  “你们好。”他感觉良好地招呼道。他们冲他笑笑,没有一点儿架子,相当和气。他的货确实是美国西海岸最好的,这使他们有点另眼相看;他明白这一点,有点沾沾自喜。他们心里也是清楚的。
  “东西的确不错,先生。”小伙子说。
  奇尔丹本能地哈了哈腰。他们的目光,不光光含有人类所有的那种温和,还分享着对他所卖的艺术品的一份喜悦,他们彼此的兴趣和满意,使他们一直注视着他。他们感谢他让他们看到了这么好的东西,拿在手里,细细品玩,压根儿没想买。是的,他想,他们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样的店里。这可不是拙劣的旅游商品,上面或者写着全美摄影协会马林县米尔伍德字样的红杉木饰板,或者希奇古怪的标签,或者女孩子戴的项圈,或印着大桥风景的明信片什么的。那姑娘的双眸特别大特别黑。奇尔丹想,我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喜欢上像她这样的姑娘。当时我的生活多么惨哪,却好像不够惨似的。她的头发乌黑,发式新颖,光亮的指甲,穿了洞的耳朵上晃悠着手工制作的金耳环。
  “你的耳环,”他咕哝道,“是在这里买的吗?”
  “不是的。”她说,“在家乡买的。”
  奇尔丹点点头。没有现代的美国工艺品;只有在这里,在像他这样的店里,才有过去的东西。“你们来这里很久了吗?”他问。
  “我们不定期地住在这儿,”那个男的说,“为贫穷地区生活水平计划调查委员会工作。”
  他的脸上现出了得意之色。不是军人,不是嚼着口香糖的乡巴佬样的当兵的,一脸贪婪的土相,在市场大街上游荡,目瞪口呆地盯着淫秽下流的东西,性电影,吸毒馆,廉价的夜总会。那儿挂着中年的金发碧眼女人的照片,一双打皱的手捧着她们的乳房,斜着眼在那儿媚笑……下等酒吧的爵士舞的贫民区构成了旧金山最无聊的一部分,甚至炸弹刚落下,摇摇晃晃的铁皮木板棚子就从废墟上竖了起来。不——这是个上等人,有文化,有教养,要比塔格米先生强得多,他只不过是太平洋海岸高级商贸使团的高级雇员。塔格米是个老头,他的风格在战争内阁时代就形成了。
  “你们是否想买些礼物,美国传统的少数民族工艺品?”奇尔丹问,“或者装饰品,装修你们在这儿停留的新居?”如果要后者……他的心提了起来。
  “猜得真准,”姑娘说,“我们正打算装修,有点拿不定主意。你是不是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
  “我可以安排到你家去一趟,是的,”奇尔丹说,“带几个手提箱去,我能系统地建议一下,在你们有空的时候。当然,这是我们的专长。”他垂下眼帘以掩饰他的企盼。可能会有好几千美金的业务。
  “我要买一张新英格兰式的桌子,槭木的,全部都是木头的,不用钉子,精美而又昂贵。还要一面1812年的镜子,还有土著的艺术品,一组蔬菜色的山羊毛挂毯。”
  “我个人更喜欢都市的艺术。”那小伙子说。
  “是的。“奇尔丹热切地说,“听着,先生。我有一块WPA邮局时代的壁画,是真迹,画在一块木板上,有四个部分,画的是赫勒斯·格里利。那可是收藏家的无价之宝。”
  “哦。”那男的说,他的黑眼睛刷地一亮。
  “还有一个维克多拉木柜,是个酒柜,1920年的。”
  “哦。”
  “先生,还有琼·哈洛的画,镶框的,有签名。”
  那个人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们预约一下,怎么样?“奇尔丹一下子抓住了时机,他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了钢笔和本子,“先生、小姐,我记下你们的姓名和住址。”
  后来,当这一对儿从他的店里出来时,奇尔丹双手反剪在背后,高兴地站在那里,打量着街面。要是每天的生意都像今天这样……但意义远胜于生意,这是他那爿店的成功。他很荣幸,在承认他是个人,并非把他作为个美国佬,或者充其量是个卖工艺美术品的商人的基础上,他结识了一对年轻的日本人。是的,这些年轻人是新兴的一代,他们不记得战争以前的时代,甚至连战争也忘记了——他们是世界的希望。地域不同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两样。
  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奇尔丹想。就是那个地域的概念,没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只有人民。
  想到自己要去敲他们的门,他仍然紧张得发抖。他查对了一下记录,是冈柏。会被接纳的,肯定会倒茶。
  他不会做错什么事吧?懂得每时每刻的言谈举止恰当不?会不会像个畜牲那样丢人现眼,有失检点?
  那个姑娘的名字叫贝蒂。那双眸子惹人喜爱,美丽温柔。甚至在店里短暂逗留,肯定的,她已瞥见了他的希望与失败,这在她的脸上表现得很清楚。
  他的希望——他觉得陡然暗淡下来。要不是自讨没趣的话,他有什么样几近疯狂的渴望呢?不过很显然,那是日本人和美国佬之间的关系,尽管在一般情况下是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美国女人之间的关系。这……他在这个念头面前畏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