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亭舍风物丽 绝壁强镝惊(三)
作者:史杰鹏    更新:2021-12-06 18:45
  小武下意识地跪了下来,惶恐道,请使君息怒,下吏一定将使君的教诲转告给陈府君,其实陈府君一向清廉爱民。这两辆葱棂车是临时向新淦城里的富户大族征用的,因为急需购买大量铜石铸造箭镞的缘故。本郡作室令在前几天期会时,报上本郡武库的箭镞多已锈蚀,亟需修治,而本郡一向缺少铜矿,现在将近年底,怕上计时考核不合格受谴,所以府君派遣下吏紧急去丹阳郡购买。府君本人并没有这么好的车乘坐。望使君明察。小武熟知官府的行政程序和法律,所以一急之下,编的谎言也合情合理。
  公孙勇的脸色并没有稍霁,哼,任你这小吏巧舌如簧,能说得很多人相信。无奈本府见多识广,怎么能被你蒙蔽?你明天一早就赶回新淦县,让你的副使去丹阳采购铜石。告诉陈不害,我在这里等他,叫他亲自来向我解释。
  这话一出,旁边的亭长一伙也都有点傻眼,这绣衣使者的架子果然好大。小武心里感到奇怪,让太守到这么一个小亭舍来拜见他,简直是奇思异想,也许这就是绣衣使者的威风所在罢。不过,我反正不是什么太守府掾属,明天一早等我上道,你也不知道我去哪,现在就答应你又何妨。于是应道,谨遵使君命令,臣明天一早就驰回新淦禀报陈府君。不过,臣等下吏既然受太守派遣,擅离职守可是有干律令的。如果有使君的节信,那下吏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万死不辞了。
  哼,公孙勇更加不悦,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一寸见方的银印,印纽是个乌龟,腹下空隙处系着青色的绶带,道,看看本府的银印,你就知道本府不是跟你开玩笑了-难道本府还会骗你不成?
  小武叩头道,下吏一向依照律令行事,如果没有节信,下吏实在没法向太守交待,那是死也不敢擅离职守的。
  公孙勇沉吟了一会,道,小小卒史,胆子倒不小。他收回银印,吩咐道,拿符节来。一个侍从捧过一个精致的盒子。公孙勇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枚竹符,说,也罢,就把副节让你见识见识。他身边另一个随从接过符节,递给小武,小武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制诏御史:遣使者公孙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阳、会稽、桂阳、武陵五郡,廉察吏民得失,得以节信征召二千石以上,二千石以上毋敢不从。如诏书。丞相少史仁,御史少史充。
  差不多就是刚才他在房间里听到公孙勇念的几行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太始四年七月丁巳朔壬申,封以天子信玺。
  小武心里突然一动,奇怪地抬起头来,看着公孙勇。
  公孙勇不悦地说,你看着本府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条件要提不成?
  小武沉思了一下,缓缓答道,没有,下吏一定遵照使君的吩咐去办。
  这时那王长卿过来,低声下气地说,请使君稍步玉趾,饭菜臣等已经办好了。他说话遣词还有点文绉绉的。
  公孙勇慢条斯理地说,好吧,我们也的确太饿了,走了一天呢。早上从鄡阳县巡查过来。那个县邑也太危险了,地势那么低,几乎三面都被鄱阳湖包围着,唯一靠陆地的一面还有个不小的湖泊,回到长安我就要请求皇帝陛下,将县邑移换一个地方,否则总有一天会被湖水吞灭,城邑将化为泽国-不过,风景的确不错。
  王长卿谦恭地说,使君说的是,这都是去年余汗水和龙窟水改道的缘故,湖水没有任何缓冲就直接注入鄱阳湖。另外一边的湖叫大王潭,面积倒不算很大,就是不知道有多深。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大王潭的另一侧是白芒洲,洲上自古就生着无数郁金香草,所以乡人也叫它芗泽洲,风景的确很好。碰上好日子,稍微有些风,整个洲都香气扑鼻,难怪让使君感叹了。他这番话非常熟练,看来的确是精于吏职,力争上进。
  哦,公孙勇道,豫章郡也有郁金香,莫不是从桂林郡引种来的。在亡秦的时候,桂林郡叫郁林郡,乡下人,郁金和郁林的读音分不清的。今天又叫桂林,那是读音又变了。
  王长卿呆住了,又马上吹捧,使君当真博学,小臣崇拜得五体投地。
  公孙勇骄傲地哼了一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本府从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这,也是从一个老戍卒那里听来的。他看着王长卿,微微颔首,又道,很好,你这个亭长倒是非常能干,好好干罢,这样积累功劳,说不定过得几年,就可以升上县令。好,胡倩君,我们先去用餐罢。他招呼旁边一个穿着也比较华丽的随从,一行人向厨房走去。
  王长卿满脸是激动的喜悦,躬身谄媚地笑道,多谢使君夸奖,小臣一定勤勉职事,绝不辜负使君的期望。小臣这就去给使君安排床榻。
  小武和刘丽都等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卧具,按照王长卿的安排,换了另外两个房间。这两间房自然就要差得多,床榻上的竹席通红,不知道吸收过多少人的汗渍。刘丽都抱怨道,肯定睡过无数的臭刑徒,真讨厌!王长卿也不敢得罪他们,只能陪笑,各位府掾君,实在过意不去,谁想会碰上这么巧的事。希望下吏以后有机会赔罪。小武道,君不必客气,按照官秩等级分配房舍,这是律令规定的,君有何罪?王长卿他们才放心地离开了。
  关上门,刘丽都说,这个绣衣使者也太猖狂了点罢?我看他那幅嘴脸,就恨不能扇他几个耳光。
  小武若有所思地说,管他,我们先睡觉罢。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刘丽都嗔道,难道你真听这狗贼的话?明天去那什么新淦?
  小武叹了口气,又哼了一声,去新淦?可笑。若是往日,我早一刀将他的鸟头斩下了。
  刘丽都惊讶地问,斩杀使者?你别开玩笑了。
  小武嘘了一声,轻声道,小声点。他搂住刘丽都的身子,嘴唇凑到她嘴唇上,亲了又亲。刘丽都也反抱着他,吃吃轻笑。小武道,你笑什么?刘丽都道,笑你的贪婪,色胆包天。小武手臂一用力,嘴巴附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丽都,别惊慌,这绣衣使者是假扮的。
  什么?刘丽都睁圆了一双大眼睛,瞳仁漆黑,像小牛犊似的盯着小武。
  小武再次搂住她,在她耳边说,这个公孙勇浑身都是破绽。不过我起初也没怎么怀疑,只是拿到他那枚符节,才有点奇怪了。你听我说,首先,一个皇帝陛下派遣的绣衣使者,是不会说话那么粗鄙的。我虽然没到过长安,但朝廷的规矩多少知道一些,三公九卿都是选拔有修养的世家子弟,或者是贤良文学,或者是射策甲乙科的郎中,或者是吏事明敏而稳重沉着的干材,倘若平时言语粗鄙,早就被侍御史举奏免职了。不管陈不害太守有多么令他不满,他也不能骂陈不害为"老竖子"。当年暴胜之巡行天下,斩了好几个郡国守尉,可是当那些郡守解衣伏斧质的时候,暴胜之对他们的称呼依旧尊重。第二,我请他出示符节,他起初却不肯,反掏出银印来威吓我。银印竟是青色的绶带,前个月我曾看到新下达给县廷的秘密文书,只有三百石以上的长吏才可观阅。文书上说,今后朝廷派遣使者或者刺史出巡,印信全部改用黄色绶带。他的符节上,是今年七月由丞相和御史两府下发的诏书,却没有按照新规定佩戴黄色绶带。第三,他的符节由两大府签发,的确显得很郑重,但是签发名单中的御史少史充其人,全名叫戴充,一个月前已升了长史。他原和御史中丞靳不疑是好友。这符节是七月签发,怎可能还是少史充?第四,符节的印信应该加盖皇帝信玺,天子信玺是皇帝本人佩戴的,册封诸侯王、公卿时才用,一般不用来签封类似的文书。第五,印泥也不是皇宫专用的武都紫泥。我遍阅各地封泥,能辨出真假。所以我敢肯定他不是真的绣衣使者,不过这人又懂一点公文程式,很有可能是某个县的小吏假扮的。
  刘丽都主动在小武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没怎么和他说话,就看出这么多破绽了,要是拷掠一番,这贼盗岂非马上就要原形毕露。呵呵,可惜了,要是往日,说不定你凭借捕获这个假使者就足以立功封侯呢,可你现在自己也成了亡命刑徒,啧啧,真是可惜了。
  小武又去轻吻她的嘴唇,现在封侯不封侯,对我来说,已经丝毫无所谓了。能死在你的身上,作鬼也不冤枉,"虽南面王不易也"。总之,明天我们一早出发,如果那贼盗胆敢阻止我,我就要他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