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三)
作者:史杰鹏    更新:2021-12-06 18:45
  随从应声出去,一会儿引了一个人进来。那人穿着黑袍,挽着男人的发髻,戴着黑色纱冠,全身上下如一截烧毁的木材,看不出是男是女。他走到刘胥面前长跪施礼,刘胥见其面目乌黑僵硬,心中颇有些寒意,莫不是鬼罢。他这么想。这时赵何齐介绍道,大王,这位先生名叫李女媭,我们楚国有名的神巫,故籍南郡秭归,乃是我们大王重金聘请到彭城来的。
  李女嬃,听这名字,应该是女人了。刘胥心中不喜,勉强揖道,得见先生,有幸有幸。
  李女媭笑了,像老树开裂一般,她说,大王多礼了。刚才在外面侧闻大王唱歌,"独死不得取代庸"一句,实在悲凉怆恻,让人低徊。是啊,贵为王侯,这人世间,什么事都可以雇人来做,独有死亡,是绝对找不到人代替的,否则,那就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别人的死了。不过,大王又何必如此悲凉,臣学过相术,刚才细看大王的容貌,实在贵不可言,有位登至尊之望啊!她声音辀磔,宛如劣锯锯木,与其容貌可谓天作地合。
  刘胥虽不喜欢这刺耳的声音,但听她讲的内容,精神陡然一振。
  赵何齐插嘴道,大王,李神巫不但会看相,而且擅长巫蛊,只要找到所憎恨之人的生辰八字,由她来祭祷,就可置那人于死地。她产于当年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的乡里,当地的神巫一向非常有名的。
  刘胥脱口道,真的?心里暗暗思虑,如果真有这么厉害,倒不妨试试。不过当今皇帝陛下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诅咒他死,似乎大大的不孝,不孝之人,上苍也不会护佑的。不如让她祭祷皇帝陛下改立自己为皇太子,这样心里就完全没有负担了。于是他对李女媭笑道,寡人倒没有什么仇人,仅有个小小的心愿,如果神巫果真愿意帮助寡人,寡人就是空举国之财帛,也丝毫不会吝惜的。
  李女媭道,大王如果信得过臣,臣自然愿意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臣家在南楚,当地的巫山神女最为灵验,臣每次祭祷,没有不达成所愿的。臣愿意择吉日为大王祭祷巫山,使皇帝陛下立大王为皇太子。
  她说得也太直接了,让刘胥简直有点猝不及防。刘胥假笑了一下,掩饰自己的慌乱,心想,看来这女人果有些本事,我刚才想皇帝立自己为太子,她马上就说了出来。不过,难道不能委婉些吗?刘胥假意道,寡人岂敢妄想如此洪福,只不过希望神巫祈祷我广陵国能够与大汉同衰荣罢了。况且皇帝陛下二十多年前就立了太子,太子也一向温良恭俭,深得皇帝喜爱。寡人与之相比,无论是德行还是才能,都不逮远甚。神巫取笑了。
  李女媭发出桀桀的怪笑,万事自有天定,大王就想推辞,只怕也不能够。前年冬天,丞相葛绎侯公孙贺慕臣的微名,特意请臣去为他看相。那一天是冬至日,京师各都官府寺休沐三天,庆祝节日。那晚,皇太子全家也来到公孙贺的宅邸,臣在晚宴上曾近距离见过皇太子一面,他眉上有一道纵纹,延入眼角,命相微薄,恐怕近年之内就会大祸及身,别说当不了太子,只怕还有杀身之祸呢!
  刘胥心中如擂鼓般乱跳,他喘了口气,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了过去,果真如此?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解嘲地说,即便神巫所见不差,按年龄长幼,也该轮到寡人的同产兄燕王入承大宝,岂能有寡人的份?
  刘丽都轻轻地在刘胥耳朵边道,大王,别再犹犹豫豫了,这神巫既然说得如此确定,不如择个吉日,让她祠祷巫山,看是否真有效验。
  刘胥脸色苍白,呆若木鸡。他本来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身体壮健,性格粗野。但过去的二十年间,目睹了他父亲凛冽的治国手段,竟慢慢变得胆小起来。他父亲喜好任用酷吏,以摧破宗室为功绩,凡是有关宗室不法的狱事,只要官吏敢于杀戮,都能得到父亲的嘉奖。在过去的二十年,起码有十多家宗室,三十多家列侯,总共十几万人被大大小小的酷吏残灭。而这些酷吏最后没有不被皇帝陛下认为是能吏擢拔升迁的。他的确是有点害怕。他之所以敢于和同产姊姊鄂邑盖公主勾结,觊觎皇位,一方面是因为诱惑太大,一方面是听说皇帝陛下身体日渐不佳。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帝,杀戮的戾气总要减弱一些的罢。他自我安慰地想。于是他对着李女媭微微点头,默然不语。
  九月就要结束了,天气逐渐有些凉意。在当今皇帝的元封六年以前,也就是大约二十年前的这时候,天下的各官府都要准备封印,回家休沐过新年了。因为那时是以十月为新年的,时常会大赦天下,赐百姓家长子爵位,女子牛酒50,并允许乡里大酺51。现在却不一样,南昌县县廷正急着等候长安的报文。今年非常奇怪,关于鞫问卫府剽劫案案犯韩孔,供词连逮广陵王翁主的爰书,早就送达长安的廷尉府。爰书中请求朝廷派遣大吏穷治此案。可是将近三个多月,竟然一点消息没有。以邮车送信给长安豫章郡邸52的官员,令他们打听,却被告知皇帝陛下将此狱文书留中53不发,只让廷尉府给南昌县下令,将案犯韩孔就地斩首,牵连到的卫府一系列亡命贼盗也全部弃市,这这其中包括小武的弟弟去疢。至于广陵王刘胥,则"有诏勿论"54,也就是皇帝装聋作哑,放过了他。也许皇帝念在他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的缘故罢。另外嘉奖文书也一起递到,命沈武由行县丞事改任为真。
  如今关于逮捕朱安世,请求廷尉以槛车征往长安的爰书也送去了一月,依然没有报文。小武在县廷里如坐针毡,晚上他屡屡做恶梦,梦见自己的弟弟去疢,突然跳到自己床前,满面血污地斥责自己,眼光还是那么蛮横粗暴。再就是时常恍闻外面鼓声响起,有长安诏书到,宣布以矫诏及丢失二千石长官罪,逮捕王德和沈武,立即枭首豫章市。所以这一个月对他来说,真是度日如年,午夜梦回,总是汗出沾背。父母二老也因为他把自己同产弟弟送上了刑场,而对他不理不睬。他有时想,在这样冷漠的家庭氛围中,如果这次大难不死,应该立即娶个妻子,以遣生活的寂寞。他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躺在床上,经常被情欲折磨得辗转反侧,这时他眼前会浮现出靳莫如的倩影。他想,靳莫如该是对自己有些好感的罢!近些天来,她几乎每天要来县廷,总会找出一些理由和他闲谈,偶尔向他透露她兄长的书信内容,说皇帝离开了长安未央宫,一直在云阳甘泉宫养病。兄长本来催促她束装,先回长安,她自己却决定等诏书下后,随朱安世的槛车回去。而且她已经央求兄长,想办法让廷尉府下令南昌县派县丞押送。她甚至暗示他,她原先的丈夫高辟兵根本就不能人道,她嫁给他完全是守了两年的活寡。她在言语之中也经常不掩饰对他的钦佩。天!小武在黑暗中喘了口气,妈的,有这么个玉人,偏偏那个肥猪不懂得享用,简直是暴殄天物。也许他这次死在乱箭下,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上天必定恼怒他的浪费,所以收了他去,而那个美貌的女人应当属于自己。他这样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到了自己的下部。年轻的肉体,一下子完全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之中了。
  朦胧中他突然听得外面有敲门声,登时惊醒了,接着似乎父亲在堂上和什么人说着话,然后自己的房门突然啪啪啪响起了敲击声,十分急促,然后干脆吱呀一声推开了,父亲和婴齐两人闯了进来。两个人的脸色都非常惊骇和哀苦。小武心里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都有点哆嗦了,阿翁,你怎么了?婴齐,这么大早,还没到坐曹的时间罢?他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僵硬。
  婴齐脸上突然涕泪零落,沈君,不好了。刚才家叔特意派人夤夜从新淦县送信过来,说昨天傍晚,太守府来了长安的使者,丞相府派出的,带着丞相公孙贺的封印文书,要将君以矫诏和丢失二千石长吏罪收系,下豫章郡狱,使者监临杂问罪状,这样的话,可能会判腰斩。我听到这消息赶快跑来,沈君还是弃了官印,亡命去吧?
  父亲突然大发悲声,老泪滂沱而下,天哪,我快四十岁才有了你们兄弟两个,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上次一个小儿子没有了,这个儿子眼看也保不住......呜呜,上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我,要让我绝嗣。这时母亲也披着衣服踉跄地奔入,惊问怎么回事。婴齐擦干泪水,安慰她道,阿媪,没什么大事,是县令让县丞君去商量一些事情,稍微有些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