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给建议,选择聆听
作者:乔丹?彼得森    更新:2024-03-23 23:31
  心理咨询不是给建议。当你和一个人讲述复杂又糟糕的事情时,如果他想要敷衍你,就会给你建议;当你的交流对象想要陶醉于自己智慧的优越性时,他也会给你建议。对方的逻辑是,如果你没有那么愚蠢,就不会面对这些愚蠢的问题。


  心理咨询是真诚的对话。


  真诚对话包括探索、澄清和策略制定。在真诚的对话里,大多数时候你是在聆听。聆听就是关注的表现。


  当人们被关注的时候,真的会告诉你很多事情,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告诉你,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以及打算怎么解决。有时候这也能帮助你解决一些你自己的问题。许多时候,我的来访者会告诉我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有一位来访者说她是个女巫,而她所参加的女巫集会一般会花很多时间在一起构想世界和平。这位来访者一直在一个政府机构里做小职员,我绝对猜不到她是个女巫,更想不到女巫集会会关注世界和平。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事情,但至少它很有趣。


  在临床工作中,对有的人我说得很多,对有的人我则聆听得更多。许多被我聆听的人在生活中没有任何倾诉对象,处于非常孤独的状态。这样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你不会遇见他们,因为他们总是独自一人。还有些人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们周围都是些苛刻、自恋、酗酒或者受过创伤的人。有的人不善于表达自己,说话总是爱偏题,或者总是重复同样的话;有的人表达不清且自相矛盾,聆听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的人正处于糟糕的境地,如家里有失智的老人或者患病的孩子,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照顾自己。


  有一次,一位和我打了几个月交道的来访者在简短寒暄后说:“我觉得我被性侵了。”要回应这样的表述并不容易,尤其是这类事情通常有许多无法了解的细节。性侵通常和酒精有关,酒精能赋予现实一种模糊性,而这也是人们喝酒的原因之一。酒精能让人暂时忘掉自我意识的沉重负担,喝醉的人并不那么在乎未来,他们也会因此感到异常振奋。人们喜欢像世界末日要来了一般狂欢,但因为世界在第二天依然存在,所以他们经常会遇上麻烦。他们会喝到神志不清,或者和鲁莽的人前往不安全的地方。他们玩乐的同时,也可能会被侵犯。我立刻想到这可能就是事情的起因,但是这位来访者加上了一个细节:“我被侵犯了5次。”第一句话已经够糟糕了,第二句话则令人不可思议。5次?这代表了什么呢?


  我的来访者告诉我,她通常会去酒吧喝几杯,然后就会有人来和她搭讪。接下来两个人可能会一起回家。第二天当她醒来时,她会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也不确定自己和对方的意图,甚至会对世界产生怀疑。我们姑且称这位来访者为S小姐。S小姐困惑到了极点,就好像自己是幽灵一样。


  S小姐知道如何更好地展现个人形象,所以她打扮得非常职业。她巧妙地进入了一个重要的交通基建项目的政府顾问委员会,但她其实并不了解政府、顾问工作和基础建设。S小姐同时还主持着一个面向小型企业的地方电台节目,尽管她从未真正在企业工作过,也对创业一无所知。她从成年之后就一直在领社会救济金。


  S小姐的父母从未给过她任何关注。她有四个兄弟,但都对她不好。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伴侣;没法和任何人交流,也无法独立思考。可以这样说,S小姐没有自我,她的存在只是一系列杂乱无序的生活经验。我试图帮S小姐找过工作,我让她把简历给我,而她带来的简历足足有50页那么长。那份简历被装在一个文件盒里,用标签分隔成了诸如“我的梦”“我读过的书”等不同栏目,里面包含着对数十个梦境的描述和她自己的读书笔记等内容。这就是S小姐打算发给潜在雇主的东西。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存在感要低到怎样的程度,才会用50页梦和小说列表来做自己的简历。S小姐对自己、他人和世界都一无所知。她像是失焦的电影一样模糊不清,而她却在拼命地等待着能赋予一切意义的人生故事。


  如果你往冷水里加糖搅拌,糖会溶化。如果你将水烧开再加入大量糖,糖也会更充分溶解。如果将烧开的糖水静置冷却,你可以获得含糖量更高的凉糖水,这被称作超饱和溶液。如果你将一粒单晶糖放入超饱和溶液,溶液里所有多余的糖分都会迅速结晶,仿佛它们都急切地渴望回归秩序。我的来访者就是这样的,现有许多心理疗法之所以有效,就是因为能帮助她这样的人。当人们困惑到一定程度时,任何相对合理有序的解释系统都可以让他们的心灵获得秩序和改善。不论是精神分析、人本主义还是行为主义疗法,都能够将他们生活的散乱元素有序地整合到一起,让他们获得对自己的连贯理解。这至少能让人获得一定的自我价值,就好像你没法用斧子来修车,但至少可以用它来砍树一样。


  在我和S小姐一起攻克难关的阶段,媒体上充斥着各种有关恢复记忆的故事,其中对性侵记忆的恢复引发了广泛争议。恢复的记忆究竟是对过去创伤的真实反映,还是一个人在咨询师有意无意的压力之下自我构建出来的?或许这样的构建能让人把所有问题都归咎于简单的原因?我认为各种可能性都存在,不过我很清楚,在我的来访者披露了她对自己的经历的不确定性之后,为她灌输虚假的记忆有多么容易。过去看上去是不可改变的,但从心理学层面来讲并非如此。毕竟过去发生了非常多的事情,而且我们理解过去的方式也可能发生了巨大变化。


  比方说,虽然一部电影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可怕的事件,但最后所有的危机都化解了,那么足够快乐的结局是可能改变过往事件的意义的。有了这个结局,之前所有的铺垫看上去都是值得的。而另一部电影可能讲述了许多精彩有趣的故事,但是故事太多了,在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你会开始担心剧情能否合理地收尾。结果电影的结尾并没能收拢剧情,而是唐突地结束了,或者留下了一些烂大街的“悬念”。这样的电影即使大部分时间都令人投入和开心,但最终的结尾却会让你忘掉之前的所有快乐,并深感恼火和不满。


  当下可以改变过去,未来则可以改变当下。


  另外,当你回忆过去的时候也是有选择性的。也许你无法清晰回忆所有同等重要的事情,就好像当下你也只能注意到周遭环境的一部分。你将经验当中的某些元素整理归类,使它们脱离其他的部分,这是极为随意和武断的。你的知识和感知有限,所以无法全面地记录一切,你也没法始终保持客观,在大多数时候还是会受既得利益的驱使。既然如此,我们要如何构建自己的故事呢?不同事件之间的边界究竟在哪里?


  儿童性虐待的普遍程度是令人震惊的1,却没有专业度欠佳的心理咨询师想的那么普遍,而且并非所有受害者都会一直处于无法疗愈的状态。2每个人的韧性不同,同样的问题可能会毁掉一个人,也可能会被另一个人轻松解决。但一些对弗洛伊德一知半解的咨询师总会死板地认为,每一个痛苦的成年人在童年时都一定遭受过性虐待。这些咨询师无法看到其他的可能性,所以他们挖掘、推断、暗示、诱导,夸大一些事件的重要性,只愿看到符合自己理论的事实。3然后他们说服来访者相信自己曾被虐待过,并鼓励来访者回忆,而来访者真的就开始“回忆”起来,以至于有时还会控告他人。来访者回忆起来的有的并非事实,被控告者也是无辜的。好处是什么?对咨询师来说,至少自己的理论屹立不倒。然而,当人们试图维护自己的理论时,往往会造成许多间接伤害。


  当S小姐谈及自己的经历时,我很清楚心理咨询师该维护自己的理论。当她回顾自己去单身酒吧和之后的经历时,我同时也想到了许多事情。我想到:“你的自我模糊到几乎不存在,你混乱而且毫无方向感,任何人都可以自私地拉你走上他们的道路。”毕竟她不是自己生活的主角,而是别人生活的配角,而且可能还是那种丧气、孤单而又悲惨的配角。当S小姐讲完之后,我们沉默地坐着,我想:

  “你有正常的欲望,你非常孤独,你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你害怕男人,对世界无知,也不了解自己。你四处游荡,像是一场等待发生的意外,而且意外的确会发生。这就是你的生活。


  “你心里有一部分想要被占有,一部分想做个孩子。你被兄弟们虐待,被父亲忽视,所以你有一部分想要报复男性。此外,你有一部分感到愧疚,另一部分感到羞耻,还有一部分是激动和兴奋的。你是谁?你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客观真相是什么呢?我们永远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客观的观察者和准确完整的故事几乎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主观和片面的视角,但是有的视角的确比别的更好。


  记忆是一种工具,让我们可以用过去来指导未来。如果你遇到过不好的事情,并且搞清楚了原因,那么未来你就可能避免不好的事情再次发生。


  记忆的目的,不是要记住过去,而是要避免重蹈覆辙。


  我想到,我可以让S小姐的生活变简单。我可以告诉她,她对自己被性侵的怀疑是完全合理的,她的自我怀疑只是作为长期受害者的结果。我可以强调,她的伴侣有法律义务确保她不会因为醉酒而无法做出选择。我可以告诉她,只要当时她没有明确表示同意,她所经历的所有行为都是暴力和非法的。我可以告诉她,她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我本可以告诉S小姐这一切,而我们都会把这些看法当成真相,她会记一辈子,然后拥有新的过去和新的未来。


  但我也想到,我可以告诉S小姐,她的生活一团糟。当她游荡着走进酒吧时,她对自己和别人都构成了一种危险。她需要醒过来,看到如果自己去单身酒吧喝太多酒,然后被人带回家的结果是必然的。换句话说,我可以用更哲学的方式告诉她,她就是尼采所说的“苍白的罪犯”(pale criminal)。这种人在上一刻还敢于违反神圣的法律,下一刻就会开始逃避责任。这也可能成为真相,而她也会接受并记住这一点。


  如果我激进并正义,我会给她第一个建议;如果我求稳并保守,我会给她第二个建议。不论我给S小姐哪个建议,所获得的答复都会让我俩感到满意,因为故事的真实性无可辩驳,而这就是所谓的“给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