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需要建立在约束之上
作者:乔丹?彼得森    更新:2024-03-23 23:13
  自由需要建立在约束之上

  卡尔·荣格假设,欧洲文明之所以主动发展现代科学的认知技术去探究物质世界,是因为他们已经暗中认识到宗教对精神救赎的强调无法解决人类当下的痛苦。这种想法在文艺复兴前的三四个世纪里变得尤其尖锐。因此,西方集体意识的深处出现了一种奇怪而又深刻的补偿性幻想,最开始这体现为炼金术的奇怪思维,在几个世纪之后才发展成为清晰的科学体系。7炼金术士是最早认真研究物质转化的人,他们希望发现健康、财富和长寿的秘诀。包括牛顿在内的科学家们认为,物质世界里隐藏着能够化解人类痛苦和不完美的秘密。这种愿景在怀疑精神的驱动下,为现代科学的发展提供了来自个人和集体的巨大动力,而对于个体思想家来说,专注和延迟满足在此时也变得尤为重要。


  随着宗教改革的进行,那些不可能解决的难题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这就是问题解决的结果,在解决方案实施之后,就连问题存在过的这一事实也会一并消失。在这之后,那些遗留下来的不太能被解决的问题才开始占据人们思考的中心位置。这些问题推动了科学的发展,试图解决身体和物质上的疾苦。汽车污染的问题只有在内燃机引擎解决了一系列更糟糕的问题之后才开始获得公众的关注。贫穷的人不关心二氧化碳水平,并不是因为这无关紧要。当你在贫瘠荒芜的土地上拼命劳作、勉强维持生计时,它就会显得无关紧要。同理,在拖拉机被发明出来、数百万人不再挨饿之前,它也是无关紧要的。总之,当19世纪末尼采出现时,单凭信仰解决不了的问题已经重要得无以复加了。


  毫不夸张地说,尼采是一个拿着锤子进行哲学思考的人。8尼采从两个方面对基督教做出了进一步的毁灭性批判。尼采认为基督教对真理标准的崇高追求导致了对自身根本假设的质疑和破坏,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道德和真理的区别尚未被完全理解,所以本不需要存在的真理与非真理的对立才会被提出。但是,这并不影响尼采的观点。卡尔·荣格在几十年后延续了尼采的论点,指出欧洲在启蒙运动期间从基督教的梦境中醒来,然后发现一切习以为常的事物都可以也应该被质疑。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殉难了!……谁能清洗我们身上的血迹?”9

  根据尼采的观点,当开始关注真理时,原来人们所信仰的核心教条就已经不再可信了,尼采认为保罗以及后来被新教徒追随的路德推卸了道德责任。尼采写道:“基督徒从未遵循耶稣规定的行为准则,对于至高无上的‘因信称义’,之所以会出现不恭又喋喋不休的讨论,无非是因为教会缺乏勇气和意愿来信奉耶稣所要求的善行。”10尼采的确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批评家。


  对尼采有深远影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批判过制度化的基督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杰作《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无神论者伊凡讲述了一个“宗教大法官”的故事,让我们来简要回顾一下这个故事。11

  伊凡瞧不起兄弟阿廖沙做修道院院士的追求,所以跟阿廖沙讲了一个耶稣在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存在的时代回归地球的故事。救世主的回归引起了轩然大波,他医治病人,复生死者,而这一切很快引起了宗教大法官本人的注意。宗教大法官立刻拘捕了耶稣,将他投入牢笼。随后大法官在狱中拜访了耶稣,告诉他,世人已不再需要他,而他的回归对教会来说是巨大的威胁。大法官说耶稣要求人类虔诚而真实地活着,这对凡人来说太难做到。出于怜悯,教会淡化了这一点,不再要求信徒成为完美之人,允许他们在简单仁慈的信仰和后世中寻求解脱。这样的工作耗费了好几个世纪,而教会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那个要求人类担负责任的人又回到世间。耶稣默默地听着,当大法官要离开时,他拥抱和亲吻了大法官。大法官震惊得面色惨白,没锁牢门就离开了。


  这个故事的深刻性和作者伟大的创作精神令人叹为观止。作为伟大的文学天才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选择义无反顾地直面那些最巨大的存在主义问题。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无神论者伊凡以无比清晰热忱的方式反驳了基督教的预设,而支持教会的阿廖沙根本无法反驳兄弟的任何一个论点。陀思妥耶夫斯基承认基督教已被理性打败,而且毫不避讳这个事实。


  宗教大法官描述的教会和尼采批判的教会是一样的——幼稚、道貌岸然、父权、服务统治阶级,代表了现代基督教批判者仍在反对的一切。尼采虽然充满智慧,但他允许自己的愤怒不受理性判断的控制。这恰恰是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真正超越尼采的地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创作超越了尼采纯粹的哲学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大法官非常真实,他是个机会主义者,一个愤世嫉俗、善于操纵的残忍审讯者,他为了迫害异教徒甚至不惜折磨并杀死他们。大法官也知道自己传播的教条是虚假的,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依然让耶稣亲吻了他。同样重要的是,在被亲吻之后,大法官没有锁上牢门就走了,这样耶稣就能逃脱即将到来的处决。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教会这座庞大而又腐化的大厦仍然在设法为其创始人的思想腾出空间。这是一个明智而又深刻的灵魂在对不完美的智慧表达感激之情。


  对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自由需要约束,因此他们都认识到了教条存在的必要性。在能够自由出色地行动之前,个体必须先受到严谨体系的限制、塑造,甚至很大程度的毁灭。当一个父亲恰当地管教儿子时,显然会干涉孩子当下的自由。他会限制儿子的自主表达,强迫他成为一个文明的社会成员。这样的行为虽然会让父亲显得具有破坏性,像是在用单一的现实取代儿童神奇的多样性,但如果父亲不这么做,儿子就会一直长不大,做一个彼得·潘那样的梦幻国统治者。这在道德上是不可接受的。


  长时间的不自由和对单一解释框架的坚持是自由思想发展的必要前提。


  教条的死亡带来的是更加糟糕的虚无主义,以及对乌托邦的危险期待。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都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尼采认为人们必须在上帝死后发明自己的价值观,但从心理学上来说,这是他思想最薄弱的部分:人们无法发明自己的价值观,因为我们无法将自己的信念强加于心灵之上。这是荣格在深入研究了尼采提出的问题之后做出的伟大发现。


  人们会像反抗极权主义一样反抗自己。一个人无法要求自己或者他人唯命是从。“我要停止拖延”“我要坚持健康饮食”“我要停止酗酒”,人们虽然这么说,却不一定这么做。一个人也没法把自己变成思想中构建出来的样子,尤其是当他的思想受到意识的影响时。


  每个人都有天性,而我们必须发现这种天性,只有与之抗衡,我们才能与自己和解。


  最真实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在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之后,自我又究竟能变成什么样子?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在事物的最根本层面获得。